『莲蓬鬼话』 [故事]女巫

发表于: 2004年09月27日 20点04分      点击: 3098
虢夫人悄悄招来了一个女巫。
   女巫从侧门进来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后门口的梧桐荫里蒸发着盛夏特有的草腥和湿气。侍女怀着厌恶的心情看着这个长相平庸的女巫,照着侍女的性子,她很希望云嬷嬷会给虢夫人找一个长相超凡出众的女巫,但眼前这个女巫的面目实在太过委琐,只要换去她身上的女巫服饰,简直就和一般的女佣差不多。
   虢夫人在内厅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看着斜阳在格子长窗上一寸寸移动,她对那个姗姗来迟的女巫渐渐心生怨恨。眨眼间一定神,屏风上一只蓝金羽翅的孔雀正在锦绣丛用郁蓝的眼睛阴沉沉的侧视着她。虢夫人厌恶这样的眼色,她蓦地把手里的茶碗砸向屏风,挥着手说,快,把这个屏风给我撤掉。侍立的云嬷嬷说了声,是,两个侍女急忙小跑着过来搬折屏风,云嬷嬷蹲下身去一片片拾起茶碗的碎片。一块碎瓷用一种切齿的锐利划破了她的手指,猩红的血有了生命似的顺着手指迅速延下,云嬷嬷恹恹的看了自己的血一眼,把手指放到嘴边,慢慢的象品食美味一样一点点把血吮尽。
   女巫进来的时候,屋里的一切刚刚恢复正常。斜阳在木格子长窗上不动声色的移着,茶碗完好无缺,虢夫人在喝茶,云嬷嬷侍立着,侍女们正打着扇,铺着的竹簟散发出夏日特有的幽凉气息,屏风上花枝正开得烂漫。
   虢夫人冷冷的看着女巫,女巫平庸的长相恰到好处的附合了她心中的怨念。她在第一眼看到女巫时就对女巫充满了莫名的怨憎。
   女巫不得不把目光移向屏风,虢夫人充满怨恨的脸使她神思恍惚。新换的屏风上金镶银嵌的绣着春季郁茏的花木,所有的花都开得如此春风得意,富丽堂皇,独独少了黑紫色的辛荑花。女巫全神贯注的用目光搜索,还是没有看到。有无黑紫辛荑花根本与她无关,可她心生执念,使得找不到辛荑花在她心中成为一种巨大的挫折,由此生起的挫折感令她难受到近乎愤怒。
   云嬷嬷说,仙姑。
   女巫用痛恨的眼神看着云嬷嬷,说,可以开始了。
   云嬷嬷问,我家家主老爷在哪里。
   女巫闭上了眼,浑身颤抖,突然间她长叹一声,睁开眼,幽幽的说,已经过了十八年,十八年之后再找,就算找着了有什么用。
   云嬷嬷说,家主老爷自十八年前出走后,至今音讯全无,夫人很想知道他现今怎样了,好还是不好,好是如何的好法,不好又是如何的不好法。家主老爷没有留下后嗣,夫人不可能长生不老,偌大的家财需要一个交待。
   女巫扫视着屋子一眼,茫然的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云嬷嬷说,当初是不知,现今仍是不知,还望仙姑明示。
   女巫探过身,凑近虢夫人,她的气息几乎喷到虢夫人的脸,是不是后悔了,你。
   虢夫人被她这种轻慢的态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巫,有如面对意想中的丈夫,她愤愤的说,后悔,我几时后悔,我倒很想看看他后悔的那一天。
   女巫这时诡异的笑了起来,你怎么可能看到他后悔的脸,他死在最幸福的一天,怎么会后悔。
   虢夫人蓦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用尽全身的力气,问,他怎么会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女巫双目闪着光,声音变得异样亢奋,说,他死在十八年前,死在他心爱的女人的怀里。
   虢夫人双手握着拳,切齿的怨恨使得她精心妆扮的面容变得狰狞恐怖,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瞪着女巫。云嬷嬷连忙跪下,扯着虢夫人的裙角,在一旁不住劝解,夫人,不值得为他如此生气。她回过头去问女巫,他的尸骨呢,我家家主老爷的尸骨现今在哪里。
   女巫的嘴角含着一丝讥笑,目光勾勾然,说,他的骨灰葬在心爱的女人的腹中,你找不到,得不到。
   指甲掐入了掌心,虢夫人握紧的手里沁出殷红的血丝,那个贱人,她在哪里。
   女巫眼角露出柔媚的神色,妖然逼视着虢夫人,说,她一直在抚养着她的儿子,你们虢家唯一的继承人。
   虢夫人的神色倏的平静了下来,她微微的俯下身去问女巫,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有些像那个贱人呢。
   云嬷嬷跪在虢夫人身边,莫名的感到一股惊悚,突然她的发髻有如悬崖失足般的一松,眼前银光一闪,她从散落的发缝里看到女巫捧着喉咙,一脸怨恨的仰面倒下。
   云嬷嬷的发钗直颤颤的插在女巫的咽喉上。
   夫人,快。云嬷嬷扑上去想掩住女巫的嘴巴,可是女巫的唇动了动,诅咒已经完结,谁也没有听到女巫诅咒的内容。
   夫人,夫人。云嬷嬷大惊失色的看着女巫渐渐呈现死色的脸。
   虢夫人转过身,似哭似笑的仰天说道,我这一身还有什么可诅咒的。
  
   女巫的尸身被埋在庭后的一株梨树下。新的土,老的树,虢夫人穿着黑底金红流云纹的华服站在窗前,她的楼窗正对着庭后的那株梨树。每天垂晚时分,梨树的影子在楼下扯得长长的,无数的指爪在楼下的青砖上抠着舞着,虢夫人站在窗前面无表情的说,我要让你看着。
   她让云嬷嬷去穷乡僻壤找了一个白痴,流着口涎和鼻涕,歪鼻斜眼,口齿不清,虢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说,看仔细了,这是你们的少主。
   云嬷嬷想立个名目,让高僧前来超度家主老爷一下。虢夫人斩钉截铁的说,绝不超度。她对丈夫的死讯秘而不宣,似乎家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
   云嬷嬷再也没用过那支发钗,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根发钗。她把它收在梳妆盒里,可是梦里那支发钗变成了一根长长的獠牙,青凛凛的光,直向她的喉咙逼近。云嬷嬷把它扔进深井,只要有水的地方,哪怕是茶碗里的水,云嬷嬷都能感觉到它冷飕飕的寒意,它无处不在的窥看云嬷嬷,云嬷嬷只要看见水,就感到喉咙缩得紧紧的,一股快要窒息的感觉。她不得不让人把发钗从井里捞起。她对她的发钗畏惧到绝望。整整两个月,到中元节的时候,尼姑贞和上门化缘,云嬷嬷福至心灵的把发钗用作布施给了尼姑贞和。
   尼姑贞和有着与虢夫人相似的苍白阴郁的脸,她目光坚定,以一种与生俱来的固执要求虢夫人施舍财物。虢夫人问她,我为何要施舍财物。尼姑贞和说,女檀越可以得到福报。虢夫人说,我对来生的福报不感兴趣。尼姑贞和说,那就回向现世,多多惜福。
   尼姑贞和用了一整天时间向虢夫人请求布施,虢夫人用了一整天时间加以拒绝。
   天黑的时候,尼姑贞和就借宿在虢府中。
   云嬷嬷觉得虢夫人对拒绝布施有一种近乎热烈的偏好,她完全可以把尼姑贞和赶出府去,可是她偏偏要不断的拒绝。尼姑贞和与虢夫人有一种非常默契的配合,请求与拒绝,双方都以同等的固执和耐心锲而不舍的进行着。
  


作者:萼萼  回复日期:2004-9-27 13:36:00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天,依旧如此。
   第四天,虢夫人带着尼姑贞和参观了她的府邸,然后把尼姑贞和带到后院,她站在那株梨树下问她,你一辈子化缘能化得多少财物。尼姑贞和对她脚下的泥土里所含的诅咒毫不知情,她说,我的愿望是能够重修慈云寺,使之成为梵宫名刹。虢夫人说,你这样子要化多久的缘。尼姑贞和说,至少也得十年吧。虢夫人说,不如这样,你可以用十年的时间来说服我,我可以把我一半家财布施给你。尼姑贞和说,当真如此。虢夫人说,当真如此。说完,虢夫人看了看脚下的泥土,漠然一笑。
   尼姑贞和从此在虢府住了下来。
   云嬷嬷从尼姑贞和来了之后,再没做过有关女巫和她的诅咒的恶梦。尼姑贞和送她一串佛珠,云嬷嬷空闲的时候就拿着佛珠念诵阿弥陀佛的佛号。虢夫人丝毫没有流露出愿意信佛的意向,她只是不断的拒绝。拒绝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消遣,后来演变成了只是为了尼姑贞和不断的请求。她渐渐变得依赖于尼姑贞和的请求。只要尼姑贞和半天不见,她就会坐在锦绣般的屏风前觉得人生一片空虚。有一天,尼姑贞和在黄昏的阴影里告诉她,其实夫人与佛很有缘,只是时机未到。
   盛夏都一般炎热,梧桐荫里总是蒸发着盛夏特有的草腥和湿气,开始两年云嬷嬷还一直都会联想那天女巫来到时的那种气息和氛围。后来日子一天天过了,连云嬷嬷也把它淡忘了。
   初秋的某一天,炎热尚未消尽,知了还在黄昏的柳树上嘶叫的时候,虢夫人把尼姑贞和请到堂上来说,十年了,你说服了我,现在我将一半家财施舍给你。
   尼姑贞和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色,只是闭目合掌,答谢说,夫人此举真是功德无量。
   这十年光阴对于虢夫人来说,飞逝如电,恍如十天,轻忽得几乎不见份量,全无前十八年的那种沉重不堪,虢夫人把这种度年如日归功于尼姑贞和。虢夫人偶尔回首自己的人生,当年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十八年的青春完全彻底的虚度,一念及此,她总会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怨恨。但如今,虢夫人心里渐渐开始松了口气,她对丈夫绝不原宥,但她已不再揪紧自己的心。
   尼姑贞和使她领会了通向人生真义的途径。这个面目苍白的尼姑有着顽强的百折不挠的意志,虢夫人想,她可能就是佛菩萨派她来化度我的吧。她在她的顽强面前突然有一种柔弱感,有一天,虢夫人终于在尼姑贞和面前痛哭一场,她哭得肝肠寸断。尼姑贞和抚着虢夫人的背,轻声念诵着佛号,她知道,她终于等到了虢夫人皈依佛祖的时候了。
   虢夫人做了在家修行的优婆夷,她的财产终于有了为自己使用的方式。她时常在远近大举布施,修桥铺路,扶困济贫,行善积德,以至人们在后来提到虢夫人时,往往会说,善女人啊,佛菩萨转世啊。白痴一样的义子也渐渐转了痴性,开始有了常识。虢夫人从来没在心里把义子当义子看待,如今,她开始怜悯他,疼爱他。她想,这尘世中人又与痴子何异。
   尼姑贞和重修了慈云寺原本可以回去担任主持的职位,但她却在众人意料之外放弃了担任主持的机会,一心长住虢夫人的家庵里,辅导虢夫人修行。
   秋去春来,尼姑贞和老了,虢夫人在镜子里看到了满头白发。她们两个深居简出,佛堂的木鱼声如同滴滴甘露澄净着以往的记忆。尼姑贞和由于苦修的缘故,在那一年冬天之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虢夫人忧心忡忡,她陪在她的身边,说,一旦你圆寂了,我这个迷津之人又由谁来引导。
   尼姑贞和看着虢夫人,长叹一声,我自小清修,一生把持不定的,只有两件事,与夫人可能是前生的夙缘,如今夫人心魔尚未尽斩,我怎能轻易离开这个尘世呢。
   话虽然如此,但尼姑贞和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她终于觉悟到自己已经到了圆寂的时候了。一天早起,她让佛婆扶着她更衣沐浴,然后灰衣缁履在蒲团上合目趺坐,双手捏了个手印,口颂佛号。虢夫人闻讯到来时,看到尼姑贞和精神健旺,完全似康复了一般。
   尼姑贞和静静的说,夫人,贫尼恐怕要有负夫人厚望了。
   虢夫人心里才生起的欢喜渐渐熄灭了,她惶恐起来,惴然说,弟子还指望师父引导如何进入中阴,往生净土,你怎能忍心弃我而去。
   尼姑贞和说,其实人生在世,谁不是罪孽深重的呢,将来我的成果可能反不如夫人。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紫玉珮,珮上丝穗的颜色已经褪尽。尼姑贞和脸上流露出解脱的神色,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曾遇见一位才貌绝伦的男子,一时无法把持,不慎破了色戒,那男子也为我短命而死,多少年来我勉力修持,只想弥赎年轻时所犯的过失,如今我即将离世,此身的罪孽只得来世救赎。此珮原本是他随身之物,如今我再不能为他超渡了,夫人替我捐了它罢。说完,她口中念诵偈句,乐来不罄,悲去自宁,无常之常,无净之净。脸上一片安详,心无杂念的步入了圆寂的境界。
   圆寂了的尼姑贞和没有看到虢夫人的表情。
   虢夫人握着手中的紫玉珮,玉珮的凉意一直森森然冰到她的心底。她清楚的记得这是她亡夫的随身之物。那紫玉珮共有两块,一块雕作鸾形,一块雕作凤形。妻佩鸾,夫佩凤。白发苍苍的虢夫人看看眼前圆寂了的尼姑贞和,这个她一生最敬爱最信赖的女人,这个她为她倾尽家财的女人,就是她切齿痛恨了一生的女人。她最亲密的朋友是她最大的仇敌,并且她在把她的罪孽昭示给了虢夫人之后就立即去世。活着的虢夫人必须背负起这个沉重无比的结果,无地遁逃,无处避让。
   侍立在侧的云嬷嬷在明白了真相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她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事,她的那根发钗,女巫垂死的诅咒。
   原来这就是诅咒的内容。
   白痴这时走进家庵,他的头上也已经有了白发,他看着义母和尼姑呆呆相对,就说,娘亲,师太,我媳妇哪里去了。
   虢夫人转过头,看着义子,木然问道,你又是谁。
   云嬷嬷突然惨叫了一声,她抓起身边的烛台砸在白痴少主的头脸上,她的少主连一声悲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倒地毙命。云嬷嬷她用颤抖的手疯了似的砸着少主的头颅,口里说,我绝不能让你再来伤害夫人。
   虢夫人直直的走出了家庵,她的白发在风中散落了下来。
   离家庵不远的地方,看得见四十多年前的那株老梨树。老梨树其实早已枯死,但是它以枯槁之相罪孽一般站在那里提示着四十年前的诅咒。虢夫人走到梨树下,梨树下的土壤已经长满青苔。虢夫人仰天大笑了起来,说,你以为你的诅咒实现了吗,不,我不恨她,她绝不是我所恨的那个女人,一切只是你的诅咒在作祟,听着,你的诅咒伤害不了我。
   当天夜半,虢府失火,火势从后院开始曼延,一时烈焰熊熊,映得半片天火红如霞,虢府的一切全在血色的霞光里化作了劫灰。
   在这场劫难中,虢夫人是虢府唯一的幸存者,她在黎明的余烬中以八十三岁的高龄悟道,之后她正式出家为比丘尼,法号悟宥。
  

作者:薇子

七嘴八舌:

#1 薇子04-09-27 20:04:06说道:
太长了
#2 薇子04-09-27 20:04:12说道:
哭泣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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