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4
发表于: 2006年02月22日 10点29分 点击: 2097
我走上前去,“吹风筒”发出很大的声响,掩盖了我的脚步声,“吹风筒”的出口处不停地有麦粒吐出来,我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个打谷机。大哥脚下一直不停地睬着一个踏板,踏板连着一个轴,将一个状如辊子的东西快速地转动着,而大哥就不停把麦穗放在面前的滚筒上去拍打,小天不知跑到哪去了,不在这附近。打谷机的噪音很大,大哥一定不知我已来了,一直没有回头。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眼中蒙上一层雾汽。他也瘦了一圈,背都不如以前那幺宽了,大哥!他也和我一样,内心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与折磨吗?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他忽然停止了脚上的踩踏,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心里一阵揪着般的疼,他真的瘦了好多,那对漆黑的眼珠更深地陷在眉骨下面,原本硬朗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使颧骨变得突出,下颌上的那道沟痕也更清晰了。他看着我,眼里是无法描述的复杂。
“大哥,你瘦了好多啊。”我的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
“你呢,瘦得更厉害,让人担心风都能把你吹走。”他垂下眼,不忍看我似的,“你……你干吗还要再回来。”
“大哥,再在山下待着,我担心自己会疯掉会死掉,所以……”
“你怎会这幺傻,山下好好的日子你不过,非要到这山上来吃苦。”
“这算是吃苦吗?我倒觉得很甜呢。”我垂下头,喃喃地说道。
“你……”大哥扔掉手中的麦杆,又是生气,又不知道该拿我怎幺办的样子,侧过身去,他看着凉棚外的那一片收割后的麦田,好半天,才忽然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小丫头,别再傻了,我们根本不可能的,你又何苦抱着无谓的希望呢?”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凄楚。
我看着他,他的侧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帅气英挺,凸起的眉骨,高高的鼻梁,坚毅的双唇,那厚实的胸膛里 ,有一颗真正善良、有情有义的心灵。这就是我深爱着的男人,我愿为他牺牲我的所有,包括自尊与矜持。
“大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知道,我们没有将来,甚至连‘现在’也不能拥有。我再回到这里来,并没有抱着无谓的希望,我只是想……只是想能够天天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大哥转过身,泪光在他的眼里闪烁着,他轻轻地摇着头,满脸无法言喻的疼惜与爱怜,我看了他一眼,苦涩地笑了一下,“你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绝对不会介入你的家庭,你仍然是大嫂的好丈夫,是小天的好爸爸,我——只是你们的妹子而已,如果你还是怕我会影响到你们,我甚至可以整天躲在那间屋里不出来,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只是求你不要再……”
大哥忽然轻喊了一声,一把将我拉入他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着,痛苦不堪地在我耳边低喊:“我怎幺能,怎幺能让你受这样的苦,我该拿你怎幺办,怎幺办?”我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滑落,两颗痛苦的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却更加疼痛了。
他又忽然惊跳了一下,松开环住我的手臂,后退了好几步,眼里有挣扎与矛盾,他转过身,重重地呼吸着。他的内心深处一定比我更痛苦吧,我可以无牵无挂地默默爱着他,可是他呢,他一定觉得在心里爱着我都是一种罪过,都会愧对他的妻子,他时时刻刻在这种痛苦与矛盾中挣扎,内心有多苦啊。
我走上前去,轻喊了他一声,可是小天忽然从屋后不知什幺地方跑了出来,还没看到人便听到了他的声音。
“爸爸,爸爸,”他边叫着边从屋后跑过来,“你看我逮到……哎,小姨!”他看到了我,便朝我跑过来。
我慌忙偷偷擦去脸上的泪水,再转过去面对他,他跑到我跟前,叫着:“小姨,小姨,你看,我逮到一只青蛙,好大只喔!”他高举着手,一只青蛙被他紧紧捏在手指中,难受地张着四肢,亮出雪白的肚皮,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大哥在旁边轻吼了一声:“小天,别淘气!”
小天缩回拿着青蛙的手,有点儿怕又有点儿委屈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小声嘀咕着:“我没有淘气……”
我走上一步,在他身前蹲了下来。“小天,你知道吗?青蛙可是我们的好朋友呢。”
“好朋友?”小天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又看看手里的青蛙。
“对呀,青蛙会帮我们吃掉田里的害虫,这样,麦子和稻谷能健康地生长,我们才能吃到粮食,你说,它是不是我们的好朋友呢?”
小天点着头“恩”一声,我又说道:“你看,你这样捉着它,它很难受,会受伤的,以后就不能帮我们吃害虫了。”
“哦,好吧,那我去放掉它。”
“好孩子!”我赞许地笑着拍拍他的头。
大哥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小天转身出去放掉那只青蛙,我站起身来,看到大哥的脸上有一种很奇特的微微的笑容,这笑容让我觉得我好象是他的小妻子,对孩子的循循善诱,让他欣慰和满足。他看到我注意他,慌忙转过身去,拿起麦穗又开始在打谷机上打了起来。
小天跑了回来,拽着我的手,仰着小脑袋问:“小姨,你以后还会不会给我讲故事?”
“当然会啦,以后我天天都会讲故事给你听,”打谷机忽然停顿了一下,我看了看大哥的背影,有对小天说道,“小天,来,我现在就给你讲‘青蛙王子’的故事,好不好?”
“好哦,好哦!”小天高兴地拍着手,跳着。
秋天是萧索的无奈的又带着淡淡悲愁的季节,山中的秋天尤其如此。眼看着屋前的青草枯萎,野花凋零,枯黄的树叶一片片地飘落下来,让原本茂密的树林也显得稀疏,山涧中的溪水也变得细弱了,流水的声音都不如以往那幺悦耳,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悲凉。太阳仿佛也不忍看到秋日的景象,常常掩起脸不肯出来,风儿越来越冷,越来越无情。
大嫂好象十分畏寒,已经穿上了薄棉袄,咳得也越来越凶了,让人很担心。我一直劝她去山下看看医生,可她就是不肯,总说是老毛病,不去管它。小天也不爱出门了,做完作业后,就待在屋里找东找西的玩儿,不然就坐在桌前画画,他很有绘画的天赋,这一点来自于他父亲的遗传。
而大哥呢,他又象以往那样表情冷漠,沉默寡言,到了秋天,地里不再适合种植了,可他还是有很多活儿要干,将麦粒去麸,再磨成面粉,有空还要进林子里去打猎。我们再也没有交谈过,连平日的对话都少得可怜,每天只是在饭桌上才见得到一面。我怕见他,又想见他,他漠然的神情让我惴惴不安,可偶然流露的一个眼神,又让我甘之如饴,我就象在啜饮一杯怎幺也喝不完的苦咖啡,每咽下一口苦涩后,才能品味出一点点的回甜。
我又开始失眠,在辗转难眠的深夜,披衣而起,轻轻地推门出去,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下悄然伫立,四周黑沉沉的,除了山涧里溪水低吟徘徊的声音,到处都是静谧的。我转头去看那另一扇门,那里面的一家人正在酣梦中吧,偶尔听到大嫂轻轻的咳嗽声,大哥他睡得好吗?那屋里面,是那一家人的小世界,我这个外人好象无论怎样都走不进去,也不敢走进去,只能站在一边,默默地守侯着。
心底里涌上一阵凄凉与悲伤,我这一生都注定这样度过了幺?只能默默地守望,无法参与,也不能靠近。我抬头看天,天黑沉着脸,不给我任何答案,这应该算是上天注定的命运,还是我自作自受?现在的我能说得上开心和幸福吗?我不知道,我的心里也没有答案,我只知道,能够感觉到大哥也同样地爱着我,能够天天看到,听到他,就应该满足,再也不能奢求什幺了。
白天,我越来越多地流连徘徊在山野里,有时甚至不想回到木屋去,让山野里瑟瑟的秋风冷冷吹着我,好让我保持头脑的清醒,让宽广的山林拥抱着我,好替我排解心中的忧苦,我可以在无边的苍穹下仰头尽情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也可以将头埋在山涧前,让流不完的眼泪随着溪水远逝。
顺溪流而上,我想再去看看翠烟湖,秋天的翠烟湖一定别有一番景致吧。越往上走,溪水越清浅细弱,很多原本在水底的大石也露出了水面,我看到两边原先挡路的巨岩,现在也不再成为阻碍。上次来时,走到这些地方,大哥不是抱着我淌水而过,便是攀上岩去,这一次的路好走了,可却是我独自一人。
穿过一线天,翠烟湖终于出现在眼前,她象变了个样子,没有阳光照耀的秋天的湖面,呈现出一种浓绿,仿佛失去了许多光彩,可是却依然美丽非凡,如果说夏天的翠烟湖象一个纯洁无暇,清丽可人的少女,蒙着淡淡的翠纱,带着一缕羞涩,那幺秋天的翠烟湖就是一个光芒内敛的成熟女人,有了更多的内涵,平静而又深思着。
我在湖畔的枯草地上坐了下来,远处的山峰在一片云遮雾绕中,那条白链般的瀑布也在淡烟薄雾中若隐若现,不远处的那个小木楼,在灰沉沉的天空下,显得更加破败。一切都和上一次来时不同了,然而其实什幺也没改变,不同的只是季节与心情。上一次?好象是许久许久以前了,可是又历历在心,仿如昨天。还记得他在初升的朝阳下深情地吻我,舍不得放手地拥着我,专注的凝视,甜蜜的低语,那个时候,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可是现在呢?心爱的人就在身边,我能天天看到他,这好象已经算是一种幸福了,可我心里为什幺会这幺苦涩,这幺酸楚?身边的草丛里有两朵小小的野黄菊,在秋风中瑟瑟地发着抖,我摘了下来,呆呆地凝视着,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清照的词:“……莫道不消魂,……人比黄花瘦。”
我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天色好象越来越昏暗了,自从到山中来,就渐渐没了戴表的习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的大山里,时间仿佛都不存在了。湖面上袭来的风越来越冷冽了,衣衫单薄的我有些禁受不住,这个时候,我好渴望大哥温暖的怀抱,在他的怀里,有他那颗有力跳动的、滚烫的心熨着,什幺寒冷都会驱散了。
我心里忽地一跳,站起身回过头,竟然看见大哥正从树林里跑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正在切切地想他,他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看到了我,停了一下,接着又大步向我走了过来,我的心“咚咚”急跳,刚才还觉得阵阵发冷,这一会儿却又不觉得了。
他走到我面前停住,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焦急的,又十分哀伤似的:“你果然在这儿!”他看着我,眼里的那种哀痛忽然更浓了,他垂下了头。
我心里一惊,忙问道:“怎幺了?你怎幺了?出了什幺事?”我心里隐隐地不安着。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舅舅……舅舅他老人家……去世了。”他声音有些哽咽。
“什幺?怎幺会这样,这幺突然?”我睁大眼,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是已经好了吗?不说没事了,已经出院了吗?”
“我……我也不能相信。”他摇着头,“徐校长托人来通知的,真是太突然了,怎幺会……”他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我,又说道:“我们要马上下山去,姐叫我来找你。”
“大嫂呢,她怎样?这个消息一定让她……”
“她差点晕过去,我真担心她身体受不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我一听,心里万分着急,大嫂的身体很不好,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弄不好会让她病倒的。
我们回到木屋,和大嫂、小天一起赶紧下山去,连随身用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一路上大嫂一直在哭,怎幺劝也没用。她身体本来很虚弱,再受了这样的打击,根本不能走这幺长的山路,几乎都是大哥把她背下山的。
到了镇上,我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大嫂舅舅家里。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大嫂舅舅家的门口挤满了街坊邻居,屋内传出来隐隐的哭声。大嫂从大哥的背上挣着下了地,边哭边摇摇晃晃地往屋内跑去,我赶紧扶住了她,生怕她会跌倒。
屋内也挤满了人,大嫂的舅妈半躺在床上,哭得已经没有力气了,花白的发丝蓬乱地搭在额前脸旁,眼睛和脸都哭肿了。床边有几个大妈、大婶正在小声地劝着,陪着哭着。
大嫂喊了一声,扑到床边,舅妈睁开半闭的眼睛,哭着喊道:“灵芝,你可来了,你舅舅他……他就这幺抛下我们了。”
大嫂说不出话来,抱住舅妈悲痛地放声大哭。大哥低下头,紧抿着嘴,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着,心里一定也难过得不得了。小天被这种场面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睁大着眼,呆呆地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我过去牵了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这时我才发现校长与吴姨也在屋里,他们沉痛地朝我点了点头,什幺话也没说。
很晚了,街坊邻居们才逐渐散去,只有校长和吴姨留了下来。大嫂和舅妈仍在抽泣着,无法从巨大的悲哀中抬起头来,小天已经悃了,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就睡了。
大哥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直低着头,没有吭声。人都散尽了,他才抬起头来,向大嫂说道:“姐,别再哭了,舅妈岁数大了,应该多劝劝她,你也跟着哭,舅妈不是更难过?”
大嫂望了大哥一眼,点点头,可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下来。我走过去,也坐在床边轻轻揽住她的肩。
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又向舅妈问道:“舅妈,通知大姐、二妹和小弟他们了吗?”
舅妈边抽泣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校长都帮我发了电报了,他们应该马上会赶回来,哎哟——这可怎幺办哪……”她又大声地哭泣起来。
吴姨走过来劝慰着她,校长这时说道:“他们都在外地,回来也只能坐火车,我看最快也要后天早上才到的了啊。”
大哥谢了校长,校长叹了一口气,再坐了一会儿就和吴姨回去了。
小天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们的悲伤与难过,我想将他带回宿舍去住,这里这种哀痛沉重的气氛是不适合孩子的,大哥抱起来小天放在我的背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幺也没说。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天色阴沉沉的,总是不肯亮起来。带了小天往舅妈家里去,没想到一大早屋里就已经挤满了人。昨天晚上没有注意,现在才发现,那些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都是猜疑的不太友善的,他们听信了谣言,以为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所以看到我时的表情神色都是异样的,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可是他们的感情是爱憎分明的,街坊邻居家里有事,他们又热心又同情,不但煮好早饭端过来,还帮着办理后事,看到小天还小,又说要帮忙照顾,可是小天除了我谁也不肯跟,这让他们看我的眼神更加古怪起来。
大嫂舅舅的遗像已经摆放在了厅堂上,那眉目之间竟然依稀相识似的,我想了想,这小镇上的人口这幺少,我大概是曾经见过他吧。
大哥整天都在外面忙碌,没怎幺看到他,舅舅的儿女还没有从外地赶回来,现在家里的一切全靠他了。舅妈卧床不起,几次差点哭晕过去,大嫂一直陪着,边哭又边不时地咳嗽着,我真担心她,悄悄劝她,可她总是摇头,也不说什幺。
在这种环境下,我的心里也哽得难受,不禁想到,当一个生命到来时,是多幺地欢欣喜悦,可是当生命离去时,又是多幺地让人揪心扯肺,伤痛不已,人——始终是感情的动物,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各种情感的纠绊。
下午,徐远征忽然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他根本不是来悼丧的,他一来,就死盯着我,让我感到极不舒服,想方设法地避开他,可是那不怀好意的眼神仿佛一直粘在背后,一刻也不放松,直到大哥从外面回来,他才讪讪地走了。
晚上给小天洗过澡,哄他睡了,然后轻轻推门出去,站在过道上,倚着栏杆,深深地呼吸着,可是胸口却还是那幺郁闷难解。
天色黑沉,小雨下了一天,一直没有停过,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我低头向楼下看去,在一楼走廊上那盏昏暗的灯光映像下,在楼前那片朦胧的光影中,有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
我心里猛地一动,是大哥!他什幺时候来的?他竟然一直站在楼下,站在雨地里。我慌忙跑下楼去,跑到他的面前,他的头发已经淋湿了,脸上也满是雨水,他的衣服一定也湿了,只是光线模糊,看不清楚。
“大哥,你怎幺来了?为什幺不上楼?”
“我……没什幺,我只是来看看。”他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只是看着我,“小天已经睡了幺?”
我“恩”了一声,说道:“他很乖,很听话,你放心吧。”
他朝楼上看了一眼,又看着我:“徐远征没来骚扰你吧?”
原来他在担心这个,我心里一甜,朝他笑了一下:“没有,我想他不敢来的,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注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说道:“那些街坊邻居,他们对你……”他欲言又止,稍稍停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这都是因为我,让你受委屈了,你……”
“不,我不觉得委屈,”我赶紧说道,仰头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亮光,“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总觉得自己不能帮你的忙,不能帮你分担。”
“你……”他又停顿了,他的脸在模糊的光影里看不清楚,可他的眼睛很亮,那里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我等着,等着他说出什幺来。
“你快进去吧。”他终于说道,“头发都淋湿了,别着凉了。”
我心里微微地失望,看着他,答应了一声,却不肯转身。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大哥……”我急着叫了他一声,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可是我又该说什幺呢,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他心里早就明白。
我终于什幺也没说,眼看着他的背影溶入黑暗中。
第二天,我起来晚了。小天真的很懂事,他看我没醒,便悄悄地躺着,睁着眼睛看着我,一直到我醒了,睁开眼,他才过来搂住我的脖子,高兴地叫道:“小姨,你可醒了,你是懒虫,睡了这幺久。”
“小调皮,小姨才不是懒虫呢。”我点点他的鼻尖,看着他那小小的黑黑的酷似他父亲的脸,心里由衷地疼爱。
雨依旧下着,绵绵密密的。“秋风秋雨渐渐凉”,今天比昨天还要冷些了。我和小天洗漱完毕,撑着一把伞,往舅妈家去。一想到那边浓重的哀伤气氛,心里就越来越难过,越来越沉重。
“小姨?”小天忽然喊了我一声。
“什幺?”我看了看他。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舅公了?”他埋着头,盯着路上的一块块青石板,低声问道。
我楞了一下,两天了,这个孩子第一次问起这样的问题,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恩”了一声。
“那我要是想他了,怎幺办呢?”他抬起头来仰视着我,小脸上有一层忧虑。
我看着他,他虽然还小,可是他小小的脑袋里对于舅公去世这件事一定也很难过,而且是有着想法的。
“小天,”我蹲下来,让他面对着我,“舅公虽然不在了,可是如果你想他的话,他会知道的。”
“为什幺?”小天不解地看着我,“我都见不到他,他怎幺会知道?”
“因为舅公在天上啊,在天堂里。”我将伞挪开,仰头看着天,“他在上面把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能听到我们所说的话。”
小天也仰着头,细雨密密地洒了他一脸。“真的吗?舅公原来去了天上,那我以后想他的时候,他就看得到了,我说的话他也能听到了。”他开始高兴起来,小脸上充满希望的,仔细在天上寻找着。
我拍拍他的头,撑好了伞,牵着他的手继续往那边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屋里就传出夹杂着一片哭声的嘈杂的声音,一定是舅舅的儿女们回来了,我赶紧拉着小天疾步走进去。
一进门,便看见堂屋里站着大嫂和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着。这一定就是大嫂的两个表妹吧,我呆在那里,不知该怎幺办。
“小舅舅!”小天忽然喊道。
我转过头去,只见大哥从内屋里掀开布帘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垂着头,听见小天的喊声,才抬起头来。
我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是那幺的不真实。
孙涵江!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小天的“小舅舅”,竟然是孙涵江!
我惊呆了,睁大着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孙涵江抬起头,猛然看见了我,浑身一震,然后就象再也动弹不了似的,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那幅掀开的布帘搭在了他的肩上。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种好奇怪的感觉。他还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白白净净、斯文帅气的样子,可是为什幺我感到这幺陌生呢?我曾经认为他在我生命里那幺的重要,可是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竟然已经许久没有想去过他了。
大哥站在一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回过神来,也向他看去,他黝黑的硬朗壮硕的外型和孙涵江形成强烈的反差,一看到他,我的心里就好温暖好安定,忍不住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孙涵江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里除了震惊、疑惑、迷惘,还有许多我曾经那样熟悉现在又那样陌生的东西,我看着他,心里恢复了平静。
“涵江,真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微笑了一下,其实更没想到的是,再见到他时心里竟会这样平静。
“你……你怎幺会在这儿?”他好象还没从震惊中平复下来,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
“你忘了吗?我申请到这儿来工作的。”
“啊?你……你……”他倒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涵江!”内屋里传出一个女性的声音,娇滴滴的,“涵江,我饿了,帮我冲杯牛奶吧。”声音来到门口,搭在孙涵江肩上的布帘被掀开了,他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你干嘛呢,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吗?”
孙涵江从门口让开,那个推他的人现出身来,一身高档的浅色洋装,烫过的短发精心梳理过,弯弯曲曲的衬着那张毫不出众的脸孔,脸上满是嗔怪的神情。
赵芳飞?她也来了!
她转过身,忽然看见了我,惊诧得张大了嘴,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怎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
“你!”她惊叫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怎幺在这儿?”她的语气又惊又怒又怀疑。
“我在这儿工作,当然会在这儿。”我平静地看着她,回答道。
“你在这儿工作?你怎幺会到这里来工作?”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依然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幺,她那种神态,那种语气都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你居然会跑到这里来工作,哈!”她忽然冷笑了一声,“该不是还有什幺企图吧?”
“飞飞!”孙涵江喊了一声,脸上又羞愧又恼怒,“你怎幺这幺说话?”
“我说什幺了?关你什幺事,你着急什幺?”赵芳飞侧过头瞪着他,抄着手,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你……你别这样。”孙涵江涨红了脸,语气软了下来,尴尬地往墙角里缩了一下。
“小弟,”大哥出来解围了,“原来你们都认识的。”
“哈,当然认识了,还熟得很呢,涵江,是吧?”赵芳飞阴阳怪气地说着,边说边凑过去用手肘撞了涵江一下。
涵江满脸通红,垂着头,又往墙角里让了一下。我看着他,心里忽然可怜起他来,这就是他当初放弃我所选择的女人吗?这还是当初那个心高气傲、满腔抱负的孙涵江吗?他怎幺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唯唯诺诺、丧失了自尊的小男人?我心里不禁为他感到惋惜。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大哥大嫂忙着办丧事,没有时间照顾小天,小天又不肯跟着别人,所以我只好每天都到那边去。街坊邻居始终对我爱理不理的,大哥大嫂都忙得没有空,涵江的母亲成日躺在床上哭,她的两个女儿只是守在床边,也不去搭理旁人,我就象是一个多余的人,无事可做,但又必须得待在这里。
为了避嫌,我尽量不和涵江接触,几乎也不和他说话,可是只要我一出现,他的眼睛就好象总是追随着我。而赵芳飞就象时时刻刻在监视着我一般,满脸的警惕、猜忌和怀疑,她眼里的恨意也越来越重。我心里觉得好笑,她还怀疑什幺,恨什幺呢?涵江已经选择了她,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的去世,他们已经举行婚礼了,而且我早已对涵江死心,这个人在我心中已经不再占据什幺位置了。
在涵江家里吃过晚饭,我带着小天回宿舍去。一出了门,我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了,可是屋外的空气却是新鲜而清爽的,在饭桌上那种沉郁的让人很难受的感觉顿时消散了。
走进学校大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天已经耽误了好几天的功课了,回到屋里得让他做做功课,对孩子来说,努力地学习知识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听见刘大爷在身后掩上铁门的声音,铁链子锁“哗啦”地响。
“咦?你……”刘大爷忽然说道,“哟!这不是涵江吗?你来做什幺呀?”
我转过头去,涵江正从铁门外挤进来。“刘大爷,我进来有点事儿。”他尴尬地朝刘大爷笑着,又扭头看着我。
刘大爷放他进来了,他朝我走过来:“语晗,我……我能跟你谈一下吗?”
我还没说话,小天便在一边接口道:“不行,小舅舅,小姨说要教我念书的。”这孩子对他这个小舅舅似乎不是很亲热。
涵江楞了一下,接着便对小天笑了一下:“小天,你自己去玩好不好?小舅舅跟……跟你小姨有事要说。”
小天歪着头看着我,眼里在询问着我的意见,我拍了拍他的头:“小天,乖,你自己先回去做功课好不好?”
小天撅着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跑开了。
看着他跑上楼,我才转过身来,涵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见我转过头来,他才掩饰般地将头转开。
“涵江,你找我有什幺事吗?”
“哦——”他又转过脸来,“我们到操场那边去吧。”
我点了点头,和他一起向操场那边走去。
“看得出来,小天很喜欢你。”他边走边说道。
“这个孩子性格很内向,”我笑了一下,“他不太容易和人交往,要相处久了才行。”
“你——”他停顿了一下,“和他相处很久了吗?”
他的话里好象有别的含义,我敏感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走到操场边那副双杠旁,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深深地看着我。这个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只有篮球架上旁那盏昏暗的灯带来一点微弱的光明,我心里一阵恍惚,忽然想起大学校园里那些昏黄的路灯,回忆一点点地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语晗,你怎幺会瘦了这幺多,你一定……一定受了许多苦吧。”他的声音出奇的温柔,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带着关切与疼惜。
我心里不由地一动,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你最终还是到这儿来了。”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真傻!”
我又摇了摇头:“不,我是真的很喜欢这里,而且我发现这里非常适合我。”
“适合?怎幺会适合你?”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这个穷地方,要什幺没什幺,你从小生活在都市里,怎幺能适应呢?”
“可我已经适应了呀,物质生活是次要的嘛,只要开心就好。”我抬头看着他,轻松地笑了一下。
“那你开心吗?”他忽然问道。
我楞了一下,我开心吗?我该怎幺回答这个问题呢?我应该是开心的,因为我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走自己选择的道路。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我,轻轻地摇头:“不对,你骗不了我,如果你开心的话,你不会这幺苍白瘦弱,你的眼里不会总是透着抹也抹不掉的忧伤,语晗,你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别说了!”他的话仿佛刺进了我的内心深处,让我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我快不快乐,已经与你无关了。”
“怎幺会和我无关?”他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是我害你成这个样子的,是我对不起你!”
我摇着头,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不是,根本就不是……”
“语晗,你一定很恨我,是吗?”他的声音发着抖,他的眼里满是痛悔。
“不,涵江,我根本就没有恨过你。”
“不对,你应该恨我的。”他的声音大了起来,痛楚地看着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放弃你,和你分手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愚蠢的事!”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双臂:“语晗,你不要恨我吧,你能原谅我吗?你还能接受我吗?”
我心里一惊,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了铁杠上。“涵江,你在说什幺呀,你……你已经是赵芳飞的未婚夫了,难道你忘了吗?”我心里忽然乱做一团,半天也理不清头绪。
“我……我没忘。”涵江颓然放下举着的手,声音低沉下来,“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幺痛苦,我根本就不爱她,却要和她结婚,婚期越近,我就越害怕,我好象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一切都由不得我了。所有的事都是她和她父亲替我安排好了,我只是在走着他们想要我走的道路,我已经没有了自尊,没有了自我。”他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象一头笼中的困兽。
“我不要这样,这跟本不是我想要的,语晗,”他忽然停了下来,痛苦地看着我,“你知道幺,一年多了,我天天都生活在悔恨与痛苦当中,失去了你,我才体会到自己有多爱你,越是和赵芳飞在一起,我就越想你,她不能和你比,她始终都不是你,不是你啊!”他的声音哽咽了,眉头万般懊悔地蹙着。
“涵江……”我轻声喊他,却不知该说什幺,他那痛苦的表情牵动着我心里那根疼痛的神经,让我的心阵阵发疼。
“语晗,”他看着我,眼神那样酸楚,又那样温柔,“我从来都不敢奢望会再见到你,可是老天却安排我们又一次相见。你到这里来,是想在这儿等我的,是幺?”他眼里忽地漾起一片欢欣,一缕希望。
“涵江,你……”我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他忽然一把拥进怀里,我心里一震,抬头看他,却发现他正要俯下头来吻我。
“不,涵江,不要这样,你放开我!”我心里忽然慌急了,挣扎着,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
可是他却不肯松手,紧紧地抱住我,急促而又紧张地喊着:“不,我不要再放开你了,我不能再失去你,语晗,我爱你!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你原谅我,原谅我做的傻事,好吗?”
“不,你不要这样,你放开我,你先放开我!”我使劲挣扎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语晗……”
“你放开她!”大哥低沉暗哑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我心里一跳,感觉到涵江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手臂顿时松开了,我挣脱了出来,大口地喘息,转过头去看着不知什幺时候来到近旁的大哥。
他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高大如铁塔般的身影。
“你?长生哥?!”涵江惊讶又窘迫地叫了一声,“你怎幺来了?”
“我是来看小天的,听见这边有人声,就过来看看。”大哥的声音好平静,仿佛眼前发生的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难过,他什幺时候来的?我和涵江的话他都听见了吗?而且涵江那样抱住我,他会怎幺想,会不会误会我呢?我心里又急又气,不知该说什幺,也不知该怎幺办。
涵江站在那里,又是尴尬,又是局促,好象也不知道该怎幺办了。三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谁也不说话,空气象凝固了一般。
好半天,大哥才忽然说道:“小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明天舅舅下葬,会有很多事要做。”
“啊,是,是的。”涵江尴尬地答应着,又不时地看着我,他转过头去要走,又忽然再转过身来,“语晗,你可以考虑考虑吗?我等你的答复。”他急促地说完,便慌忙逃也似的快步走掉了。
我看着大哥,他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到涵江走远后,我轻喊了他一声,向他走过去。
他忽然转过身去,说道:“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不,大哥,你等一下,”我急了,忙追上去,“我有话要说。”
他停了下来,依然背对着我。“有什幺话改天再说吧。”他又要走。
“不!”我追了上去,挡在他的面前,“不能改天,今天就要说。”
这个时候,他面对着灯光,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我心里象被狠狠地剜了一下,一阵猛烈地痛。
“大哥,你……你不要误会,我和他根本没什幺的,那些都是过去的……”
“我没有误会什幺,”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你们曾是一对恋人,有什幺好误会的。”
“不,哦,对,”我心里乱极了,语无伦次,“我们曾经是,可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大哥……”
“涵江才配得上你,”他忽然说道,语气里也有一股掩盖不住的凄凉,“你们真的很般配,应该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儿。”
我的心又是一阵痛。“大哥,你不要说这些,这都是不可能的。”
“小丫头,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他真的很爱你。”
“不,大哥,”我叫了一声,眼泪瞬间便涌了出来,“你为什幺要说这样的话,你还不明白我吗?”
“别哭,小丫头,我真不愿再看见你掉眼泪。”他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却又透出淡淡的无奈,“你没好好想过吗?自从你认识了我,眼泪似乎就没有干过,你根本一点也不快乐,干吗要自寻烦恼呢?”
我连忙擦去眼泪,摇了摇头:“我没有……我很快乐,我只是……我本来就爱哭嘛,一点点小事就会哭一场的。”
“别骗自己了,你心里有多痛苦,我比谁都清楚。”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眼里是不尽的疼惜,“你走吧,别待在这里受苦,和涵江在一起,你才能真正的快乐,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去,看着黑夜的深处。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大哥,你一定要将我往痛苦的深渊里推吗?”
“痛苦的深渊?”他震动了一下,转头看着我,“如果说那是痛苦深渊的话,那幺和我在一起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你明白吗?”
我吸了一口气,执着地看着他:“如果是那样,我也心甘情愿!”
“你……”他猛然冲到我身前,惊痛地看着我,好半天,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缓缓的摇了摇头,“你一定要这幺傻幺?”
我不吭声,只是坚定地看着他。
“随便你吧。”他忽然粗声说道,并立刻转过身去,“不过,我可不会再陪着你犯傻了,更不愿意陪着你堕入地狱,我还有妻子孩子,他们都比你更需要我,为了他们我也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说完就大步地向校门走去,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什幺也不索求,甘愿守着这段无望的爱情,情愿堕入地狱也要守着他,连这样也不能打动他幺?他一定要说这样的话来伤我吗?他难道不明白,只需要温柔地对我,只需要精神的交流,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为什幺一定要这样反复地伤害我,一定要在我受伤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割?
“大哥!”我不能甘心地追上去。
他停了下来,低沉的说道:“你好自为之吧。”又大步地走了。
还想再喊他,可是晚自习下课的铃声惊魂般地响了起来,我浑身发抖,再也喊不出来。
涵江父亲的葬礼在校长的主持下肃穆简朴,镇上大半的人都来了,人人的脸上都悲伤沉痛,惟独赵芳飞一脸的无聊与不耐,连前几日假装的悲伤都不愿再装下去,这些天枯索乏味的生活一定让她无法忍受了。葬礼过后,按照小镇的习惯,孙家在自家院里摆席请帮了忙的街坊邻居吃饭,席间,赵芳飞就闹着第二天要走,大嫂竭力劝她多陪舅妈两天,她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大哥一直避免和我照面,见了面也几乎不看我一眼,将我当做透明一样。而涵江则在酒席上不时地用急切期待地眼神询问着我,我只好装作看不见。可是要面对的终归要面对,第二天一早,当我牵着小天的手向孙家走去时,在路上就见到了早已等在那儿的涵江。
我让小天一个人去孙家,然后和涵江一起往河边走去。
深秋的天空灰暗阴沉,满天的阴霾总也散不开,河边的风很大,将我的头发拂得乱乱的,河岸边曾散发着幽香的野花不见了踪影,衰草丛里也听不见虫鸣,河水孤零零地低吟着远去,秋天是这样一个萧索冷清的季节,让人感到无限的凄凉。
我们默默地走着,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我不知该怎样跟涵江说,他那期待的样子使我不忍心让他失望。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低着头,一直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幺。
河水因为枯水季节而变浅了,靠近岸边的河床露出了水面,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堆积着一直延伸到水底,踩在这些鹅卵石上,脚底不时地发出石头之间碰撞的声音。
“语晗,你知道吗?”涵江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幻想能和你一起走在家乡的小镇上,一起流连在山水之间,也曾以为再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但是天可怜见,命运竟然安排我们在这里又一次相逢,又一次走在一起。”他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光里流转着无限爱意。
“涵江……”我喊了他一声,喉头忽然堵住了,不知该怎样说下去。
“语晗,你肯原谅我吗?我可以再回头吗?”他的眼神里有恳求,有希望,“我真愚蠢,竟然会走那幺大一截弯路,让你吃够了苦头,我该怎幺补偿你呢?怎幺也不够,对吗?”
“涵江,”我心里一阵酸涩,“其实我早就原谅了你,你不要再自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这没有什幺不对。”
他的眼里焕发出光彩了,激动地叫了我一声,便想伸手过来揽我,我缩了一下,躲开了。
“你怎幺了?”他有些尴尬又有些担心地看着我,眼里忽然又蒙上一层阴霾,“你还是在怪我,还是不肯原谅我,”他的眉头痛苦地聚在一起,垂下头,将脸别过一边。
“不,涵江,你……你没好好想想吗?赵芳飞呢,她该怎幺办?”
“她?”他抬起头,看着流逝的河水,“我从没有爱过她。”
我摇了摇头:“就算是这样,可是你已经选择了她,你已经是她的未婚夫,难道你忘了吗?”
涵江浑身一震,他转过头,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语晗,你以为我是一时冲动吗?不是。”他摇摇头,“我心里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这是我要的女人吗?这是我要的生活吗?不,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一直在徘徊迷惘,一直在身不由己地走着一条别人替我安排好的路,自从那天又见到了你,”他又深深地凝视着我,“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吗?好久了,我的心象一潭死水,没有生气,没有活力。只有你,只有你才会让我重新焕发生机,我终于明白,语晗,”他向我走近一步,“你才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什幺人都不能和你比,赵芳飞?她不是你!”
我看着他,他眼里那无限的深情,让我的心紧缩着,让我原本想说明白的话,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开口。好半天,我才喘了口气,说道:“涵江,就算当初放弃我是你做的一件傻事,可是你还想再做第二件傻事吗?”
“你……”他惊了一下,“你为什幺这幺说?”
“你的前途呢?你的未来呢?你都不要了幺?这也是你选择赵芳飞的初衷啊。”
“语晗!”他急切地喊了一声,“我说了那幺多,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幸福,还有什幺光明的前程,还有什幺美好的未来?”
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