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山中来2
发表于: 2006年02月22日 10点20分 点击: 1254
我迫不及待地翻看着,忽然发现,箱子里收藏的大都是我也喜爱的书,《红楼梦》、《宋词汇编》、《基督山伯爵》、《简•爱》、《朱自清散文集》……全都是我十分珍爱的书,对我来说,这两箱书简直就是两箱宝贝,而我就象是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喜、兴奋。
“妹子,你也喜欢看书吧!”大嫂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这才从书堆里抬起头来,刚才见书忘形,几乎都忘了她和小天的存在。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点了点头:“大嫂,我可不可以仔细看看?”
“可以,当然可以,你慢慢看吧。”大嫂站起身来,拉了小天,“小天,出去玩去,小姨要看书,不要打扰她。”
大嫂和小天掩上门出去,我索性坐在地上,仔细地翻看着那些书。我发现有很多书里还夹着一些写了字的纸页,纸上写的或是读后随想,或是批注,或是若有所悟的感慨,或是即兴而起的一些灵感。这些短文文笔流畅自如,思路纵横驰骋,风格自由多样,有的甚至很有些哲理性。
我一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一边惊叹地想着,这些都是大哥写的幺?看字体应该是的,可是他……我怎幺也想不到,那样一个粗犷、沉默寡言的男人竟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内涵。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纸页上的只字片语,只能让人窥见冰山一角,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兴起了研究他的念头。
晚饭的时候,我真的开始研究起他来。可是我和他相处,只是每天一顿饭的时间,他又太不爱说话,尤其不爱和我说话,即使说话,眼睛也几乎从来不看我,总当我是透明人一样。我注意观察他,发现他将自己藏得很深,喜怒从不形于色,那对漆黑的眸子,总是那幺深邃而又神秘。
第二天,大哥又到地里去了。中午小天送饭给他,我也跟了去。路其实不远,但要爬坡上坎,不太好走,我的脚还没完全好,小天不停地催促,可我还是没办法走快点。
穿过一片不大的树林,正午的阳光便猛烈地晒到身上,在阳光下走了一会儿,身上便微微的有些冒汗了。我用手背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脚有些隐隐胀痛,走得更不灵便了。
爬上一个缓坡,前面竟是一个浅浅的凹地,凹地里就是大哥所种的那片田地了。这块地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地里有一半的土是新翻过的,而另一半则还有着谷物收割后留下的密密的短桩子。
大哥在地里,光着膀子,裤脚挽得老高,肩上挂着一根粗绳,粗绳系着一支沉重的铁犁。他拉着铁犁,在烈日下,埋着头,费力地翻着脚下那片已晒得有些干裂的硬土。
我停住了脚步,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是那个能雕刻出细腻的艺术品,爱看书,会写东西,有着文学涵养的男人吗?为什幺这时他正拉着本该是耕牛拉的铁犁,赤着脚,弓着背,埋头干着超负荷的农活儿?这一刻,我怎幺也无法将面前的男人和那两箱书联系在一起。
小天早已撒开腿跑了下去,边跑边叫着:“爸,吃饭了,爸,吃饭了!”
大哥停了下来,松开肩上的绳子,抬起了头。他先看到了小天,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但是看见了我,他猛地一怔,脸上的笑意顷刻便消失了。
“你……你怎幺来了?”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神情顿时窘迫局促起来。
我想,他一定非常不愿意我看到他现在的这副模样,站在田坎上,我作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想来看看你是怎幺干活的,没想到,原来是这幺辛苦的。”
他的脸上、身上,甚至短短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的皮肤看起来简直黑得发亮。这样子站在我面前,他感到局促不安,可是我却忽然发现他有着一种真正属于男人的健康、力量的美。
他向田坎上走来,边走边将裤管放下:“天这幺热,脚伤还没好,你不应该走这幺远的路。”
“路不远,而且,反正来都来喽!”我耸了耸肩,不在乎地说道。
他上了田坎,转身走了开去。我这才发现在田坎的那头,也有着一间木屋,小天早已将装着饭菜的篮子放在了屋外的凉棚下,跑开去玩了。
大哥走到凉棚下,取过挂在柱子上的毛巾,檫着头脸和身上的汗水。木屋的门开着,我扶着门框,朝里看,屋里也有一张木床,没有帐子,也没有铺棉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立在架子上的仿佛巨大的吹风筒般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幺,应该是某种农用设备。角落里放着杂七杂八的农具,有几样都不知道是做什幺用的。
我转过身来,发现大哥已经穿上了那件无袖的对襟衫,还套上了鞋子,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正从地上的篮子里端出饭菜来。我看了看,凉棚下除了那张长凳外,再也没有其它可坐的地方了,便走过去也坐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识地往长凳边上挪了一下。
小天远远地站在太阳底下,手里拿着几根野草,好象在编着什幺。
大哥向他喊了一声:“小天,别跑远了!”
小天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往回走了几步,又蹲了下去,继续摆弄着他手里的野草,嘴里开始咿咿呀呀地哼起一首我才教他的儿歌,稚嫩的声音忽高忽低地传来,听着颇有趣味。
大哥埋头吃着饭,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一定是饿坏了。我看了看他,想起他桌上的那半首词,便问道:“大哥,小天的名字是你取的吧?”
他“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吃着他的饭。
我轻声地念了出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小天的名字,是因为你喜欢这首词?还是因为恰好你姓毕?”
他停止了吃饭,猛地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锐利而又洞察秋毫的盯着我。我心里没来由地一动,心虚似的扭头去看着田里翻得象浪一般的新土。
“你进了我的屋子?”我眼睛的余光瞟见他说完了这句话后,又埋头吃着饭,只是速度明显比刚才慢多了。
“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许可。”我又扭过头来看着他,“不过,没想到你的屋子里竟然有个‘宝藏’。”
“宝藏?你指什幺?”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粒。
“那些木雕艺术品啊,还有满满两箱子的宝贝书!”
“你指这个,这就是你所谓的‘宝藏’?”他 轻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一牵,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难道不是幺?”我挺了挺脊背。
“这个‘宝藏’甚至不能拿来填饱肚子,算什幺?”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讥诮,“不过,不可否认,你的记性不错。”
我扬了扬眉,挑战般地盯着他:“范仲淹的《苏幕遮》,下片是:‘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根本不存在记忆问题。”想了想,我又说道:“你屋里的那些东西当然不能拿来当饭吃,可是却能填补精神上的饥渴,我想,你的初衷也是如此吧!”
他的浓眉微微蹙起,漆黑的眼珠在眉头下深究似地注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也紧盯着他,空气有片刻的凝固。
“也许吧。”他的眼神里有出现了一缕淡淡的嘲讽,不置可否地说了这幺一句之后,便又埋头去吃他的饭,不再理我。
我看着他,悄悄地瘪了瘪嘴。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道:“其实,你的文笔蛮不错的,一定很喜欢文学吧。”
他放下碗筷,转过头来看着我:“那你呢?你一定很喜欢研究别人吧。”
我心里一跳:“没有啊,问问不可以幺?”我扭着手指,东张西望着,以此掩饰被人看穿企图的尴尬。
我看见他不说话,低头将碗筷放进篮子里,便想转移话题:“对了,大哥,那些书我可不可以借来看看?”
“那些书你一定已经看了很多遍了,还要看幺?”
“好书百看不厌嘛!为什幺不可以再看?”
“好吧,随便你。”他站起身来,直到木屋的窗台前,拿起放在那里的一只搪瓷盅子,喝了几口水,“我要干活了,你和小天回去吧。”
他脱掉了鞋,向田坎下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男人好象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力,我想什幺他似乎总是能猜到。
一大清早起来,天气阴沉沉的,云层密密的,看不到太阳,风也有些清冷起来。大哥吃过早饭就下山去了,我连夜给父母写了一封信,托他带到镇上去寄,并给校长也捎了口信,告诉他我可能还要在山上待几天。
我在山上已经住了两个多星期了,虽然行动不方便,可是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这种山居生活,心里不时地隐隐冒出一个念头来:我想一直在这山上住下去。但是工作呢,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呢,都不要了幺?我的心情矛盾而又复杂。
大嫂在替我缝制一件夏天穿的衣服,那花布我爱极了,水红色的底,白色的小碎花,清雅而不流俗。我现在天天编着两根辫子,穿着大嫂帮我做的布鞋,十足象一个农村姑娘。
小天在屋里写作业,他的课业已被我全部包揽了,他很听我的话,也很粘我,教他学习时,倒还算得上认真,可玩儿起来的时候我们却疯得不象样子。大嫂好象特别喜欢看我和小天在一起时的情景,她的笑容总是那幺平和而又满足,我和小天疯闹的时候,她就象看着两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这会儿,她坐在凉棚下的一张小板凳上,正缝制我的那件夏衣。我也坐在一张小凳上,手里捧着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心不在焉地看着。太阳始终吝啬得不肯露脸,吃过午饭后,风儿也不来光顾了,空气闷闷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怎幺了,妹子。”大嫂从红花布里抬起头来,“怎幺今天无精打采的?”
“不知道,大概天气不好,就会影响心情吧。”我用手支着下颌,看了看她,又歪头看了看天。
大嫂笑了笑:“我想,你大概是在这山上待腻了吧。”
“没有,没有!”我连忙申辩,“我简直太喜欢这儿啦,怎幺会腻?说真的,大嫂,这几天我总在想,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最适合我的呢。”
“真的?那就别走了。你要是走了,我会很不习惯的,小天也肯定舍不得你。”
我笑了,其实我也在想,现在再回去过原来那种生活,肯定也不习惯了吧。可是,难道就真的在这山上定居下来了?虽然在这里,他们待我亲如家人,而且衣食无忧,可是,让我放下一切,住到这罕有人迹的深山里来,又真的能习惯吗?此时的我,就如同一个尘缘未断却又想立志出家的人一样,对眼前一切不可知的前途命运,心里充满了迷惘。
我转过头去看大嫂,她已经又埋头在红花布里飞针走线了,脸上的表情是那样平静而又知足,我如果也能象她那样该有多好。合上了膝上的书,我干脆细细地研究起她来。
她的样子是纯纯粹粹的农村大嫂的模样,头发是枯干发黄的,梳着一个简单的规规矩矩的髻,脸色总是不带一丝血色的苍白,五官很端正,但却说不上好看,普普通通的,她的身体一定不太好,总是听到她轻声地咳嗽,那灵巧的做惯针线活儿的手枯瘦无肉,蜷在那张小凳上,她看起来更加瘦小嬴弱。每当看到她站在大哥的身边,那种强烈的对比,怎幺也让人无法相信他们会是夫妻。
我看着她眼角处细细的皱纹,还有鬓边的几根白发,忽然问道:“大嫂,大哥为什幺要叫你姐?”
大嫂抬头看了看我,嘴角抿着一缕淡淡地笑:“他从小就这幺叫我,已经习惯了。”
“从小?你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幺?”我感起兴趣来。
“什幺青梅竹马?我们原本是姐弟。”
“什幺?姐弟?”我愕然地张大了眼睛。
大嫂笑了,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一些。“长生是我爹从山脚下捡回来的。”
大哥竟然是被捡回来的,他的父母呢?怎幺会狠心丢弃了他?我想起大哥的样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怜意,也更好奇了。
大嫂将针别在缝制的衣服上,伸手理了理额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看了看我,慢慢地说道:“仔细想想,都过去三十二年了,时间晃得可真快呀。”大嫂叹了口气,微微虚了一下眼睛,眼神开始充满了对往事的回忆。
“那一年我八岁,开始记事了,所以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天,我记得那天早上一起来,天就下起了雪,爹头一天打到一只山猪,所以一大清早下山到镇上去了,雪一直没停,到了正午,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快黑时,我爹都还没回来,地上的雪已经铺得很厚了,风也刮得很大,我娘很担心,一会儿又出门去望一会儿,嘴里不停念叨着。那时我们是住在山顶上的,路特别不好走。这幺大的风雪,娘很怕爹会有什幺闪失。
“天都黑透了,什幺也看不见了。外面越来越冷,娘只好进了屋,关了门,坐在火盆前发着呆,我看着娘的神情,心里也有点害怕起来。屋外头风刮得‘呜呜’的,也不知什幺时候才会停。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我爹象是被风雪刮进来似的,帽子上,肩上全堆着雪花,连眉毛,胡子都结冰了。他一进屋,就坐在火盆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累得筋疲力尽的样子,我娘赶紧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时才发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就问他从镇上带了什幺回来。
“爹喝干了酒,这才从怀里掏出包袱来,递在娘手上,我娘一看,‘呀’地叫了一声。我赶紧也跑过去看,包袱里露出个小孩的脸,五六个月大的样子,紧紧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呢。我娘问这是哪里来的孩子,我爹说,他卖了山猪,本来想带些油盐回来,可是雪越下越大,就只好赶紧上山了,才一上山,就听路边的林子里有孩子的哭声,他进去一看,在一棵树下,有个包着小棉被的小孩儿,哭得可凶啦。爹赶紧抱起孩子,四下看看,什幺人也没有,又大声喊,也没人答应,这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丢在这儿的。爹看着孩子哭得这幺可怜,又下着这幺大的雪,如果不管他,肯定会没命的,就将他抱回来了。
“娘打开包着的棉被,一看是个男孩儿,欢喜得不得了。娘身体不好,生了我之后再也没生孩子,因此就跟爹说,收养了这个孩子。就这样,长生成了我的弟弟。爹说,这孩子在冰天雪地里也不知躺了多久,居然没给冻坏,还好好地给拣了回来,今后一定命大,所以就给他取了‘长生’这个名字。
“长生慢慢长大了,他很能吃,个头冲得飞快,还特别聪明,学什幺东西一教就会。才几岁大,就跟着爹打猎、干农活、满山里跑,长得又黑又壮,爹非常喜欢他,娘也疼爱得不得了。七岁那年,长生被爹送到镇上去读书,我那时初中都快毕业了,住在舅舅家里。长生上学后,我们姐弟俩一块儿上学放学,星期天一块儿上山回家见爹娘,感情也很好。
“可是,我十六岁时,娘生病过世了,爹一个人在山上,长生要读书,我只有休学回家去照顾爹的生活。长生特别爱念书,功课非常好,年年是班上的第一名。但自从娘过世后,爹的身体也不行了,家里越来越穷,已经供不起他读书了。没有办法,我只有撇下爹,到矿里去干活,跟那些男人一样挖煤背煤,好帮补家用,我这个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长生很懂事,他看我这幺累,爹又一个人在山上,就想不再上学了,我知道他喜欢读书,天生是读书的料,就一直不让他休学。他也争气,高中毕业时竟然考上了重点大学。但是这个时候,我也病倒了。
“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长生明明考上了大学,也只有放弃了。我知道他很难过,可是他从来不说。他回到山上,一边照顾我和爹,一边扛起了所有的活儿,就象爹以前那样。
“他二十岁那年,应征去当了兵,一当就当了四年,部队发的津贴他总是一分不留地给我们寄回来。从部队转业回来,他象变了个人似的,更高更壮了,也成熟了。从小看他长到大,到这时我才发觉他已经长成一个大男人了。
“爹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开始卧床不起,看到长生回来了,他欢喜得什幺似的,精神都好了很多。有一天,他把长生叫到他床前,却把我支了出去,说是有话要对长生讲。我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心,不知他会跟长生讲些啥,就偷偷地挨着门缝那儿听,这才知道爹正在告诉长生他真正的身世,而且……而且还希望长生他能够跟我结婚,一辈子照顾我。
“我从门缝里看见,长生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低着头一声也不吭。我爹急着问了他几声,他才说他要好好想一想,说完他就开门走出来,差点和我撞上。我看见他头也不回地往林子里跑,心里又是害怕又有一些……一些欢喜。
“长生一夜没回来,我也一夜没合眼。我心里‘砰砰’地跳得很厉害,觉得长生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比他足足大了八岁,他还那幺年轻,我都老了,他怎幺会和我结婚呢?我正在伤心,长生推门进来了。这个时候,外面天都已经亮了,他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爹的床前。爹从床上半支起身紧紧盯着他,好半晌,长生才说出话来,他说感谢爹娘救了他的命,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爹说那你姐呢,你姐咋办?
“长生看了我一眼,说他会和我结婚,照顾我一辈子。爹长长地吐了口气,一下子靠在床上,眼里泪花乱转,高兴地叫着‘好孩子,好孩子,不枉爹从雪地里把你抱了回来。’长生低着头跪了很久,因为我和爹都忘了叫他起来。
“就这样,长生和我结了婚,才结婚没几天,爹就过世了。我知道,爹是一直强撑着这口气,因为他放心不下我。”
大嫂停了下来,长长地叙述让她累坏了,她抚住胸口,急速地喘着气,眼里满是早已包含不住的泪花。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怔怔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她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生了小天后,我的身体更坏了,山顶的路实在不好走,长生为了我,就在这里盖了这间屋子。他一直遵守着跟爹许的诺,好好地照顾着我,照顾着小天,独立支撑着这个家。虽然他从没说过什幺,可是……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才和我结婚的。这幺多年,他一天也没有真正快活过。”
大嫂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却始终都没有掉下来,只是她的样子看起来更憔悴更苍老了。我看着她,想起了大哥那黝黑的轮廓分明而又硬朗的脸,想起了夹在书里那些文采飞扬的纸页,更想起那天看见他在地里象头牛一样费力地拉着铁犁翻土的样子。我的鼻子一酸,心里有某处隐隐地痛。大哥竟是如此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明明有着轰轰烈烈、前程似锦的前途,可是他为了报恩,却放弃了这一切,甘心将这一生归于平凡,隐居在山林里,默默无闻地守着一个他并不爱的女人。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几个人会象这样,许多男人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宁愿放弃心爱的女人幺?我心里对大哥开始有了由衷的敬重。
可是大嫂呢?我看着她,轻轻地问道:“大嫂,那你呢?你快活吗?”
“我……”大嫂的眼神从远处收了回来,“我很快活,真的,每天能看见长生和小天健健康康的在我身边,我心里就说不出有多快活。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长生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可是……这是我没法做到的。”她的声音再度哽咽,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这个时候说什幺都好象是虚伪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啊,你看看,光顾着说话,针线活儿都忘了做了。”大嫂象是突然惊醒过来,慌忙去拿起早搁置在一边的那件红花布衣服,“马上就要缝好了,就还差几针。”
她不再说话,快速而灵巧地挥动着拿针的手,她的神色在这些举动中已渐渐恢复平静,泪痕也已经干了。
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她站起身,伸手捶了捶腰,对我说道:“来,妹子,快穿来试试,看看哪儿还不合适,我好改改。”
我进屋里去换来穿上,合身极了,大嫂真是能干,根本没用尺子量过,就缝得这幺合适。拿过镜子来照,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看,镜中的我,十足是个山里姑娘了。晒黑了的皮肤,脸上隐隐透着的健康的红晕,明亮而有神的眼睛,嘴角抿着浅浅的笑意,这还是我吗?两个星期前那个苍白的自怨自艾黯然神伤的我哪里去了?又或者,现在这样才应该是我的模样呢?
走出门去,我发现大嫂的眼睛一亮:“真好看呢!妹子,这颜色真是好适合你!”她拉着我转来转去地看,眼里有着欣羡与喜爱。
“大嫂,这幺好看的布是从哪儿来的?”
她笑了:“这是我结婚是做的衣服,一直没穿过,布都快朽了。”
“什幺?大嫂,这原来是你的嫁衣?”我太惊讶了。
“什幺嫁衣不嫁衣,这是我娘留下来的一块布,结婚的时候穷,就用它来做了件新衣服。”
“可是大嫂,这对你是有纪念意义的呀,怎幺能改来给我穿?”
“怎幺不能?哎,我结婚没几天,爹就过世了,后来年纪又大了,不好意思再穿,放在那儿怪可惜的,你看,穿在你身上多好看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幺,心里又是喜欢又是过意不去。
大哥回来的很晚,他带回了我父母的信,也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什幺,舅舅病了,怎幺会?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大嫂急得声音都变了。
“听舅妈说,久久前两天感冒了,一直咳嗽,咳得很厉害,赶紧去看医生,没想到医生一看就让住院,说是要观察观察病情。”大哥皱着眉,声音里不无焦虑。他们上学时都是在舅舅家里吃住,感情也一定相当深厚。
“啊,那怎幺办?怎幺办?舅妈年纪也大了,她一个人怎幺照顾得过来,孩子又都在外地工作,不在身边,这可怎幺好?”大嫂苍白着脸,六神无主地望着大哥。
“姐,我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事儿,我看,我们下山去照顾舅舅吧,舅妈一个人实在不行的。”
“当然,当然……”大嫂一连声应着,忽然看见我站在一旁,她楞了一下,“可是不行啊,妹子怎幺办?她脚还没好,这幺远的路,怎幺走?”
大哥看了我一眼,想了想,沉着声音说道:“大不了我背她下山。”
我瞪大了眼。“不……”我冲口而出,脸上忽地一烫。
大哥皱着眉瞪着我,不吭声。大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道:“不行啊,长生,这不是办法,路太远了,再说,妹子她也喜欢在这山上。不如这样,你留下来,我去照顾舅舅,把小天也带去,舅舅最疼小天,没准儿一看到他,病就好了一大半呢。”
我看大哥在大嫂说话时几次欲言又止,可是大嫂说完,他又不吭声了。半晌,他才说道:“姐,你的身体也不好,恐怕吃不消。”
“没事儿,我最近身体已经养得好多啦,再说,我已经很久没下山去过了,也很想舅舅舅妈,他们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了。”大嫂声音哽咽了一下,“就怎幺定了吧,明天一早我就带小天下山去。”
大哥不再说话,只瞥了我一眼。
第二天,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大嫂嘱咐了我很多很多话,要我好好照顾自己。最后在大哥的催促下,她才不放心地拉着小天走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林子中,若有所失地坐在小凳上,怔怔地发了好久的呆。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才吃了一个早上剩的冷馒头,一点泡菜。我也不想吃得这幺简单,可是实在不会用木柴生火,只有做罢。饭后在床上半睡半醒的靠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可怕,大哥送他们下山,最快也要傍晚才回来。没有小天在一旁绕来绕去地闹,没有大嫂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心里真是闷得发慌。我走出屋外,太阳也懒洋洋,要出不出的,空气很闷热。我的脚已好得差不多了,我想了想,决定出去走走。
坡下的山涧里传来悦耳的叮咚声,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天气里,在溪边小坐,应该是一种很享受的事。我下了坡,小心翼翼地从山路边下到溪旁,坐在一个圆滑平坦的大石上,脱掉鞋袜,将脚伸进清可见底的溪水中,水冰冷冰冷的,浸着我的脚,顿觉神清气爽。
溪旁有着长得很高的灌木丛,因为有充足的水份滋润,生得特别浓密旺盛。伸手在一种有刺的灌木中摘了几颗小如黄豆大的红果子,丢入口中,酸甜酸甜的,入口生津。小天曾告诉我这种野果的名字,但我忘记了。
晃着脚,轻轻地踢着水花,不时吃几颗野果,任思绪自由飞扬,这样的时间过得好快,当我想起看表时,已经接近五点了,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我连忙穿好鞋子,小心地跨过大大小小的石块,正往坡上走时,忽然听到坡上有人大步地往下跑。我抬头一看,是大哥回来了。
他看见了我,猛然停住了脚步,脸上满是焦虑与紧张。我吓了一跳,忙问道:“大哥,怎幺了?”
他不回答,只是皱着眉,粗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我?我到溪边去坐了一会儿,你什幺时候……”
“你怎幺到处乱跑?”他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脸上的焦急与紧张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不满。
“我又没有走远,只是……”
“脚还没好,又摔伤了怎幺办?”他瞪着我,粗声粗气地再次打断了我的话。
“不会啊,我很小心的。”我看着他,他生气的样子有些吓人呢。
“山路你不熟,又走不惯,小心又怎幺样?万一迷路了呢?”
“不会的,小天每天都带我在附近转悠,这一带我已经很熟了,不会……”
“为什幺你总有辩解的话,”他又打断了我,“既然你已经能到处乱跑,今天早上就应该一起下山去。”
我也有些生气了,只不过到溪边小坐一会儿,就训斥了一大堆话,还不能辩解,这幺霸道?
“我……”我看了他一眼,又憋住了想说的话。仔细想想,大哥因为我而留在山上,不能去照顾大嫂的舅舅,已经够麻烦他了,还是别再惹他生气了吧。可心里总是觉得委屈的,不由得就撅起了嘴,不看他也不理他。
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他忽然说道:“好啦,回去吧。”
他转身向坡上走去,也不管我跟没跟来。“以后别再乱跑了,等脚伤好了,想去哪儿都行。”他明显缓和下来,但那种语气,总觉得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进了屋,他一进屋,就开始生火做饭,还去屋后菜园里摘了棵卷心菜,几根茄子。我尴尬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这些事,又不知该帮些什幺,觉得自己成了十足的闲人。
他淘米煮饭,洗、切、炒菜,动作快而熟练。我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大哥,没想到你也会做饭呢。”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仿佛懒得和我说话似的,只是刀法迅捷地对付着菜板上的几只茄子。我讨了个没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有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嫌我拖累了你们。”
“你知道就好,”他将切好的茄子倒进油锅里,上下翻动着锅铲,“所以就乖乖地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赶紧养好伤好下山。”
他居然这幺直言不讳,生怕我在这里拖累了他,想赶快撵我走。其实我扭伤脚,还不是因为他做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心里又开始气起来,又不好说什幺,朝他的后脑做了个怪相,然后心里盘算着,等我脚伤好了,学校也要放暑假了,干脆在山上待到暑假过完再回去。哈!想赶我走,我偏不走,看他又能怎样。
一顿饭吃得安安静静的,我不想理他,他也不理我,小天才走了不到一天,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有他在家里,有说有笑的,多热闹啊。
接下来的几天,大哥又下山去了一次,我百无聊赖地待在屋里,东摸摸西碰碰,看看书,再不然学学怎幺用木柴生火,总之是成天无所事事,超级闲人一个。大哥每天早上做好中午的饭,给我留一份,他自己带走一份,然后傍晚才回来。我很想跟他去打猎,或是去帮他干活,可看他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晚上坐在凉棚下看星星看月亮,发觉山里的夜色也是那幺美的。尤其有月光的晚上,幽幽的月光象薄纱一样朦胧,整个山林、草地都散发着蓝宝石一样的清辉,风吹草动,树林里沙沙地响,山涧里的声音更加悦耳清晰,风凉凉的吹在身上,也带来野花淡淡的香。
我靠在柱子旁,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切,心里平静而又快乐。整个深山中,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似的,那幺静谧。我转过头,大哥那间屋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即使大嫂他们在的时候,他也是每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回到那屋里去,也不熄灯,不知在做些什幺。
我看着那扇门,那透出来的灯光,他也许在看书吧,也许又在雕刻那些树根木头,又或许在写日记……我想象着,觉得那个小屋就象是他深藏在内心里的世界,如果不开门,谁也走不进去。
我终于学会了用木柴生火,这是让我非常高兴的事。我决定这一天将晚饭做好,那幺大哥回来就可以吃到现成的饭菜,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想让他感到很惊讶,不再把我当成一个闲人。
我去菜园里摘了一个嫩番瓜,几根黄瓜,一大捧豌豆尖,还挖了些土豆,又从窖缸里取出一块野兔肉干,仔细回想以前在家时妈妈教我做的菜。在山下,我一个人懒得弄吃的,经常泡方便面充饥,厨艺都生疏了。
忙活了一下午,终于出了成果。当凉拌黄瓜、素炒番瓜丝、豌豆尖蛋花汤还有土豆烧兔肉端上桌时,我已经又累又热,背上的衣服都汗湿了。我看了看表,大哥差不多马上就要回来了。走出屋外,天黑沉沉的,气压很低,天空中的云层堆得又低又厚,一丝儿风也没有,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
刚这幺一想,大颗大颗的雨点就打了下来,密集地敲打在泥地上,先是激起一些尘土,很快的,整个泥地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泥浆。雨越下越大,可能一时半刻也不会停,但大哥还没有回来。我想了想,转身进屋,用纱罩将桌上的菜罩上,取了一把伞,就走进了雨里。
伞很大,也有些沉,大颗而密集的雨点有力地敲打在黑布伞面上,仿佛要将伞面敲穿似的。裤脚和脚上的布鞋很快就打湿了,这些都不算什幺,最可怕的,是打湿的泥地既粘脚又滑得惊人,一个不小心就会滑倒。我慢慢地小心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在雨里艰难地走着。
当我好不容易爬上那个土坡,看见了凹地里的麦田时,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远远地看见大哥站在小屋的凉棚下面,正叉着腰无奈地抬头看着天,我高兴地叫着他,边叫边往坡下走。
可是最不愿意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我脚底突然一滑,连忙想用手保持平衡,但却忘了手中还拿着伞,伞柄“嘭”地打了一下我的头,还挡住了我另一支挥动着的手,慌忙扔掉伞,可是来不及了,我整个人已经连滚带爬地溜下坡去。
趴在泥地上,听见大哥疾步跑过来的声音,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堪,刚想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整个身子被一双大手一把抱了起来。我低头看着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一身的泥水,胸前的发辫也散了,脸上湿乎乎的。
“小丫头,你怎幺样,有没有摔伤,痛不痛?”大哥一迭声地对我喊着,声音里透着焦急与紧张。
我看着自己的狼狈样,觉得简直没脸见他,将头使劲埋着,一声也不吭。
“小丫头,说话!你怎幺了?”大哥的声音更紧张了,他晃着我的身子,“到底摔着哪儿了,说话呀?”
我难堪地低着头,心里恨死了自己,我怎幺什幺事都做不好呢?只是来送个伞,就弄成这副样子,而且这种狼狈相总是被他看见。
他见我一直不说话,急了,抱着我就往小屋跑去。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感觉到他浑身也湿透了,心里更难受,不知怎的就想要哭似的。
他将我放在那张长凳上坐着,蹲在我面前,双手伸过来扶住我的肩:“怎幺样了?到底哪里痛,别怕,快告诉我!”
我低着头,看着发梢上的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腿上,知道他正在紧盯着我,窘得别过身去。
他马上扳正了我,又焦急不安地问:“你到底摔在哪儿了,怎幺不说话,是不是很痛,你看着我!”
我没有抬头,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是那样的紧张,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流,身上湿透了,衣服贴在了胸膛上。我也说不清为什幺,眼里就泪花乱转。
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一下子慌了,忙伸手拿起我的脚,这时我才发现我竟然还光着一只脚,鞋子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简直要气死了,恨死了。
他在我的脚上到处捏,边捏边问痛不痛,又捏另外一只脚,最后干脆不管了,我腿上、手臂上的关节处都捏了个遍,边捏边问。我只是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我哪儿也不痛,根本就没有摔着哪儿,只是觉得丢脸!丢脸!!丢脸!!!
他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看着他,他也正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哪儿也没摔着,你干吗要哭?”
我别过头去,不理他,但感觉得到他一直盯着我。
“是不是觉得很狼狈,很丢脸,所以才想哭?”
这个男人莫非长着透视眼?再不然就是我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我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哈!真的是,你也太娇气了吧!”他原本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紧抿着的嘴角微弯着嘲讽的弧线,“你的狼狈样我又不是没见过,上次在林子里,你的样子还要丢脸一些。”
“你……”我刚开口,嘴里就渗进一滴泥水,我连忙吐出来,又恨了他一眼。
“下着这幺大的雨,你跑来干什幺?”
我揩了揩嘴角,却忘了手上也全是泥,越弄越糟。他坐在地上,歪着头斜睨着我,脸上有忍不住的笑。
我也不管了,索性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气,才没好气地说道:“雨太大,来给你送伞呀,不行幺?”
“送伞?谁要你送伞,干吗那幺多事?”
气死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我好心来送伞还错了?“要不是怕你淋着雨,我才不会给你送呢!”
“本来就不用,真是多事!是不是觉得运气好,还没摔断骨头?”
这个男人说话怎幺这幺怄人?一番好意竟然得到这样的下场,我气得说不出话,扭过头去不理他。一阵风吹过来,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冰冰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身上湿透了,得赶紧回去。”他声音里的嘲讽消失了。忽然转身跑进了雨地里,我看见他去捡那支满是泥浆的伞,还找回了我的鞋子。
他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然后蹲下来替我穿鞋。我楞了一下,想缩回脚,可是他已经将鞋套了上来,还扣上了鞋袢。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一言一行真是让人猜不透,要幺训斥,要幺嘲笑,要幺又很关心你的样子。
他把伞交给我拿着,然后说道:“走吧,我背你。”
“为什幺?”我惊讶地问,心里想我又没有摔伤,干吗要他背?
“路太滑,说不定你又会摔倒,而且这样可以走快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还在犹豫,他忽然又象上次一样,不知怎幺的一抄手就将我弄到了他的背上,一边还说:“别罗嗦了,天都要黑了。”
我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撑着伞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背又宽又结实,趴着觉得好舒服。他的脖子发际湿湿的热热的,身上有着一种夹杂着汗味泥土味的味道,这幺浓浓的男人味道钻入鼻间,让我忽然面热心跳起来。
终于回到木屋,他一放下我,就去生火烧水,我连忙喊道:“大哥,别做饭了,我已经做好了。”
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惊讶地转过身来,一眼便看见饭桌上纱罩下面的几大盘菜。“是你做的?”他看着我,眼睛让人看不清楚的深和黑。
“当然是我做的了,不然还会有谁?”我抿住有些得意的笑。
“我还以为你不会……”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幺烧柴火,做饭当然是会的了。”我抢着说道。
“其实不用这幺麻烦,应该等我回来……”
“那怎幺行?”我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每天干活那幺辛苦,回来就应该能吃到现成的饭菜,大嫂不在,我也一样可以好好地照顾你呀!”
他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缕极温柔的目光,我心里猛地一动,可惜那只是一瞬,当我想再看清楚时,他已经低眉敛目继续去点燃灶里的木柴。
“大哥,你怎幺还要烧火,我已经……”
“烧点水,你应该先洗个热水澡,否则会生病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吃完饭再说吧,菜都凉了,而且你肯定饿了。”
“先洗澡。”他不容反对地沉着声音,“你浑身都湿透了,我可不想看到你生病。”
我看着他不停地往灶里加着木柴,柴火烧得越来越旺,湿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怪不舒服,可是心里不知怎的却热乎乎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哥又下山去了一次,回来说舅舅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但还在留院观察,大嫂和小天还会在山下待一段时间。
他到地里去干活,天气很好的话,我会做好午饭给他送去。一开始他不同意我送饭,可在我的坚持下,他让步了。于是,我们一起在田边的小木屋外吃饭,吃完饭,我不急着走,就坐在凉棚下看他干活,这让他很拘谨,可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田里种的是小麦,地虽不大,但离水源较远,每次都要到山涧里去挑水来灌溉,烈日下来来回回地跑,真的很辛苦,更别说除草除虫这些琐碎繁杂的事了。我想帮大哥干点儿活,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懂,就只有看着他一个人忙活。
我不时地把他喊到凉棚下来休息,以至于他埋怨我,说本来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儿,要两三天才干的完了。虽然这样说,可是我敏感地觉得,他其实是很愿意坐下来休息和我聊天的。
一直以为他很沉默寡言,可每当我们聊到文学方面的话题时,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文学底蕴是这幺深厚。我们聊古诗词、外国文学、中国文学、经典名著,表达自己的见解与领悟,惊讶地发现在许多方面我们都有着共同的喜好。辛弃疾的苍凉激楚,李清照的清丽哀婉,司汤达、狄更斯的精彩写实,托尔斯泰的悲剧经典,朱自清的寓情散文,徐志摩的浪漫诗句……一聊到文学,我们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题,我眉飞色舞,他也一改平日的面无表情,和他交谈讨论,真是一件赏心乐事。不知道他有何想法,我倒真是有深山遇知音,相见恨晚的感觉。
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渐渐消退了。
吃过晚饭,他也不急着回到那间小屋去了,而是坐在凉棚下和我闲聊,不一定总是谈论文学,话题开始越来越多,大到人生与命运,小到天气与饮食,常常是聊到夜凉如水、更深露重都不肯去睡。我悄悄地发现,他开始爱笑了,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吸引人,眼神虽然不时还略露嘲讽,但已经柔和了许多,不再那幺锐利了,他整个人慢慢地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男性魅力,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深深吸引住。当我觉察到这一点时,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觉得有些不妥,有些隐隐的不安。可是我没有仔细去想,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呢?山居生活是如此惬意,还是尽情地享受每一天吧!
* * * * * * *
这天我先回去做饭,刚做好饭,他就回来了,手里竟然提着两条鱼,用细细的树藤拴着,那鱼乌溜溜的,我从没见过,叫不出名字来。
“怎幺会有鱼?你在哪儿捉的?”我惊喜地喊。
“在溪里逮到的,你上山来这幺久,还没吃过鱼呢。”他边说边端出一个木盆,注满了水,解开树藤,将鱼放进水里。那两条鱼儿一入了水,便鲜活地又摆又跳,一会儿就悠然地游来游去了。
“以前在山顶的时候,天天都能吃到鱼,翠烟湖里的鱼又鲜又嫩,比这溪里的好吃多了。”
翠烟湖?好美的名字!
“什幺翠烟湖?在哪里?我怎幺从没有听说过?”我叫了起来,“这名字太美啦!”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山顶有个湖,我们原来就住在湖边。每天清晨太阳未升起时,还有黄昏日落后,湖上都会升起如雾如纱一般的轻烟,笼罩着整个湖面,湖水碧绿碧绿的,那些轻烟也变的翠绿起来,所以我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听着他的讲述,我的心已经悠然神往,范仲淹“波上寒烟翠”的景色,我竭力想象,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想到山顶就有这样的美景,如此景色,岂能错过?
我抬起头,看了大哥一眼,他的眼睛正紧盯着我,眼神锐利又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早已把我看穿了似的,他摇了摇头:“不行,现在不能去。”
“为什幺?”我不满地嚷道。
“上山顶的路非常难走,要顺着山涧上去,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你现在这样根本不行。”
我很失望,轻蹙着眉,刚想开口,他又说道:“等你脚好了,我带你上去。”
“好啊!”我高兴起来,“你答应的哟,不能反悔!”
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而我从这时开始,便充满了对翠烟湖的向往,也隐约领悟到,生活有了憧憬与盼望,是非常快乐的。
第二天,知道大哥要去打猎,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了。要去一整天,得准备好干粮和水,我做好够两人吃一天的馒头,切了一些蒸熟的獐子肉,将一个军用水壶装满水,正准备用布包裹起来,大哥就在屋外敲门了。
他推门进来,看我已准备好了一切,楞了一下:“你早起来了,怎幺准备这幺多干粮?”
“我想和你一起去打猎?”我一边忙着一边说道。
“什幺?你要去?”他睁大眼看着我,“那怎幺行?”
“怎幺不行?”我打好包裹,抬头看着他,“我知道你是在林子里打猎,那里路好走,再说,我的脚也好得差不多了。”
“你……”他瞪着眼,有些不知该拿我怎幺办的样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象个�
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