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我从山中来1(很感人,与大家分享)
发表于: 2006年02月22日 09点03分 点击: 2732
“呜――”
一声鸣叫,火车呼啸着从又黑又长的山洞中钻了出去,缓缓地停靠一个小站上。
我拖着几大包行李,艰难地下了车,好不容易才在站台上站稳,火车便悄无声息地慢慢驶出了小站。我打量了一下四周,这小站真的很小,除了两个推着小车兜卖小食品的小贩,几乎没有什幺旅客,和我来时的那个火车站简直大相径庭。
我看了看站名,蓝色的牌子上写着”涵江镇”。
涵江――
涵江――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忽然化作一缕苦涩悄然涌上心头。
走出了小站,八月正午的猛烈阳光遍洒在身上,我的鼻尖一会儿就浸出了汗珠,我用手遮着额,到处看了看,小站外除了一堆又一堆的煤堆,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悄悄地,连树上的蝉好象也懒得鸣叫。
不会有人来接我的,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是一个陌生的人。我的鼻子一酸,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薄雾,吸了吸气,我抬起头,拖着行李向前面走去。
面前只有一条路,那是一条不太宽的土路,旁边有一条不太宽的小河,再旁边就是那连绵不绝.巍然高耸.被一片苍绿覆盖着的青山了。土路一直傍着小河,孤零零地延伸进大山的深处,不知到底有多远。
我叹了口气,正无可奈何地往前走去,忽然听到”叮呤呤”一声,从煤堆后面转出一辆三轮车来,那三轮车和城市里的大致相同,只是非常的破旧与肮脏,不知是载客还是载货的,正犹豫间,那车夫看见了我,脸上一喜,转过车把就向我骑了过来,”吱嘎”一声停在我面前。
“要到镇上去吗?”车夫黝黑的脸殷切地笑着。
我喜出望外,连忙点点头,毕竟,拖着一大堆行李,在这样的太阳底下走在这样的土路上,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将行李和我自己勉强挤进三轮车座,车夫就蹬着车向前而去。
一路上,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着,而我则手忙脚乱地去抓那些不停颠簸着地行李,生怕它们会抖掉在那尘土飞扬的路上。
我看着车夫黑瘦的背脊,阳光在他背上的汗珠中反着光,他不时地在前面车篓里摸出一条毛巾搽着汗,他说了一些小镇的情况,我一直没怎幺搭腔,因为这些我早就听说过了。
“要到了。”车夫蹬快了些,说道。
我抬起头,向前望去,不远处,一座石桥横亘在小河上,对岸山脚处,已隐隐约约露出屋檐的痕迹。
很快的,便过了石桥,一过桥,就是青石板路了,些许的青草从石板的缝隙中偶尔冒出头来。青青的石板路——我曾多次的听说过,向往过,可是如今我真正看到时,却是另一种心情了。
拐过山脚,涵江镇便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这个傍山而建的小镇,衬着山的灵秀,显得那幺清幽和宁静,一条窄窄的小街,街两旁生长着参天的槐树,粗粗的深色的树身,不知已有多少年轮,在街边排开,如伞如盖。从酷热的阳光下走进这里,顿觉荫凉怡人。槐树下,除了偶尔夹杂的一两幢砖瓦房,沿街而建的房屋,大多是木制的,年代久远的样子,用一条条木板拼起来的门,木格的窗,高高的门槛,斑驳的油漆。间或有一两户在自家门前开了杂货铺,那摆放商品的铝合金架的玻璃货柜才现出一些时代的气息。
现在是午后了,小镇上的居民们大概吃过了午饭正在午休,小街上静悄悄的,只是偶尔有槐树下投来的一两瞥打量的目光。
行进在这幽静的小镇上,忽然有一种时间空间都与世隔绝的感觉。这个多次出现在我想象中的涵江镇,如今真实呈现在我面前时,千百种滋味交杂在心头,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是一个熟悉它的陌生人,曾多次幻想踏足这里兴奋愉快的心情,可现在我并不开心,真的,一点也不开心。
车夫问明了我的去处后,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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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嘴八舌:
“怎幺,你怎幺知道我是来当老师的?”我有些惊讶。
车夫挥了挥手,”当然知道啦,我儿子就在涵江中学念书,是他告诉我的,听说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我们镇上很少人来,你一看就是城市里的人,我就猜到了。”他抖了抖身上穿的背心,好让凉风多吹些在他的胸膛上。
“哦,是这样,那,路不远吧。”
“不远,不远,马上就要到了。”
我忽然觉得车身有些向后倾斜,原来石板路渐渐升高了,是一个不太陡的斜坡,两旁的房屋也依山势而一幢比一幢高。
为了好使力,车夫已从车座上站起来蹬车,他很费力一圈一圈地踩着脚踏,刚干掉的汗又冒了出来。我不忍心这样”剥削”劳动力,便说道:”师傅,我还是下来走吧,这样你要轻松些。”
“不用,不用,”那车夫慌忙摇手,”那怎幺行,你坐着,你坐好!”
他干脆跳下车来,一手扶车把,一手拉着车座的靠背,往坡上使劲拉,说什幺也不让我下车。
好在斜坡不太长,只一会儿,就又是平路了,就在这时,车夫说到了。
他将车停在一个铁门前,那铁门旁挂着一个狭长的木牌,白底上写着”涵江中学”四个红色的大字。我从车上的行李中挤了出来,正准备给车夫钱,却见他走过去拍了拍铁门,大声叫道:
“刘大爷,刘大爷,快来开门。”
他又喊了几声,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声,铁门”呀”的拉开了,一个花白头发的瘦小老头手上攥着一串铁链锁,探身出来:
“什幺事呀?”
“刘大爷,新来的老师到了,您快让她进去吧。”
“哦?”刘大爷虚着眼睛看了看我,”是新来的老师呀,那快进来吧。”刘大爷把门全拉开了,车夫师傅说帮我把行李拉进去,于是我们一起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空阔的校园,围墙围起来很大一片场地,却只有两栋教学楼,其余的空地,都用来作了操场,操场上立着简陋的篮球架,乒乓球台,以及一些上体育课用的双杠什幺的。现在还在放暑假,诺大的校园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刘大爷领着我到了一幢楼的楼下,叫车夫把我的行李放在阴凉处。我掏出十元钱来给车夫,可他说什幺也不收,他说我以后还要教他儿子读书,他不能收我的钱。可我坚持要给,这幺热的天,他拉着我这幺远的路,真的非常辛苦。我们推攘了半天,那车夫终于收下了钱,可是好象还是觉得内疚似的,说什幺也要帮我把行李搬上楼,忙活了半天,又说要去把校长找来,这才蹬着车去了。
大包小包的行李全放在二楼最靠里的一个小房间中了,这个房间据刘大爷说,是专门为我腾出来的,原来本是一个档案室。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这是略长方形的房间,对着门的那面墙开了一扇窗,看得出来,因为我要来,这个房间重新粉刷过,窗上,门上也刷上了新油漆,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张单人木床靠窗放着,窗前有一个新的书桌,一把木椅,另一面墙,并排立着两个文件柜,看来是给我当衣橱用的,门背后的墙角上立着一个放盆子用的架子,另一边墙角下还放了一只电炉,为了避免单调,靠床的墙上还贴了一幅中国地图。这就是小屋里所有的东西了。
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这房间甚至算不上一个象样的卧室,这就是我今后将要生活的地方吗?我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间,心里茫茫然不知所终。
这时候,校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他便满脸笑容,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握住我的手说:”这就是方老师吗?早就听说你要来,却不知道你哪一天到,你看,真是怠慢了。”说完,他松开了我的手,打量着我。
“校长,你好,”我带着尊敬的语气说道,”我是方语晗,相信我的档案已经转到这里来了,我想,就不用再多做自我介绍了。”
“是的,是的,”校长搓了搓手,又扶了扶眼镜,”真年轻啊,你看来简直还象个学生,不过,年轻真好,还能够大有所为。”他的语气里不无感慨,”现在我们学校就是需要象你这样年轻的教师,可是现在镇上的年轻人都一心想往外闯,没人愿意待在这山沟里啦,外面的人谁又愿意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我心里一动,心绪晃晃悠悠飘了开去。是呀,确实有人说过,他再也不愿意回到这里了,是什幺时候说的,很久了吗?
“可是——”校长拖长的声音将我飘浮的思绪拽回了小屋,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可是方老师你怎幺愿意---”
他没有说完的话我明白,可是我该怎幺说呢,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个誓言?我当然不能这样回答。
“啊---,是这样的,我有一个亲戚曾经在这里小住过一段时间,他对我讲过这里的情况,我听了觉得很喜欢这里清幽的环境,所以就自愿申请到这里来了。”我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撒了一个非常拙劣的谎。
“哦,是吗?你居然会喜欢这里?”校长笑了,看来他对我这番话的真实性还大有疑问,但是还好,他没有再详问下去。
“现在我们学校已经没有年轻的教师了,最年轻的都已经四十啦,再没有人来,学校以后都要办不下去了。我们这些老教师虽然有心,可毕竟年岁不饶人,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校长的话里透着失落与不甘心,他一定对这学校有着深厚的感情,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可是年华逝去,无人能违,”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校长走到了窗前,示意我过去,他指着后面那幢三层的教学楼,说道:”这楼是后面才修的,原先这里只有这一栋楼,那栋楼三层都是教室,这边只有一楼是小学教室,啊,镇上只有这一个学校,所以虽名为中学,其实还设有小学,这层楼是教师办公室,三楼是图书室和档案室,杂物室。”他停顿了一下,又看着我说,”你一定也看出来了,这学校很小,因为镇上人少,学生当然也就不多,不过,你一定不相信,我们学校每一届毕业班,都能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考上大学,不知道是老师教得好,还是学生们一心想跳出山沟自己争气,真是说不清楚。”
我的思绪又飘开了。”到我们学校去看看吧,”这句话曾经在耳边轻柔地荡漾过,”那可是我待了十二年的地方,比在家的时间还多呢。”“要去的,一定要去!”我曾傻傻地应着。如今我真的来了,可是那说话的人呢,他却不愿再回来了。
“哎!光顾着说话了,方老师,你还没吃午饭吧?”校长忽然想起来似的,”走,到我家吃饭去!”
“啊---不用了,”我定了定神,”谢谢您,校长,我在火车上已经吃过了。”
“这样---,那好吧,你先收拾行李,晚上上我那儿吃晚饭,我---”
“不用了,校长,”我急忙说道,”怎幺好意思麻烦您呢?我自己随便弄点什幺吃就行了,您不用操心我。”
“你这里还没收拾出来,啥也没有,很不方便,就上我家去吧,别客气了,就算我给你接风。好啦,就这幺说定了,晚饭前我再过来,你先忙吧。”校长不容我再说什幺,就摇了摇手走了出去。
这一下午,我都在忙着打开行李,收拾东西,不再去东想西想。可是我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有的家当好象都盘了过来,忙了半天,也没拾掇出个名堂。校长又来时,我屋子里一片混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卫生间在楼梯口旁边,虽然很不方便,但也就当作是在大学住宿舍吧,不同的只是我一个人住而已。我去洗了洗手和脸,将头发梳理一下,又拍了拍衣上的尘埃,就跟着校长上他家去了。
小镇绕着山脚,呈一个大大的弧形,转过一个缓缓的弯儿,再上一段斜坡,校长的家就到了。我满心希望是去拜访一幢小木楼,却没想到校长家是一座砖瓦房,校长说以前他家也是木楼,可是年久失修,实在不能住了,才拆了重新修的。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小院中央有一棵粗大的槐树,枝干伸展,树叶茂盛,差不多将小院和院中的几间平房遮盖住了,犹如一把巨大的翠绿的伞。
槐树下,有一张竹制的躺椅,躺椅上侧对着我们躺着一个人,半闭着眼睛,跷着二郎腿晃悠着,手拿一把蒲扇,不时赶赶蚊虫,好不逍遥的样子。
校长一见那人,眉头便微微一皱,说道:”远征,快起来,有客人来了。”
那人听了这话,并不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斜眼一瞥,脸上随即一怔,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哎呀,爸,你怎幺不早说有客人来呢,你也真是!”那人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背心短裤,脚上一双脏兮兮的拖鞋,精瘦精瘦的,长相一点儿也不象校长,一撇不成形的胡须,高高的颧骨,鹰钩鼻,一双微吊的三角眼里透出一种让人不太有好感的笑意。
“你一个下午不知晃到哪儿去了,我找谁说去?”校长皱着眉,一脸的不满,”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学校才分来的老师,方语晗方老师,刚刚才大学毕业。”
“方老师,”校长松开眉头,朝我笑着,”这个是我儿子,他---”
“哎哟,方老师,你好,你好!”那人还不等校长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并凑拢到我跟前,”我是徐远征,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三生有幸。”
他伸出手来,忽然又想到什幺似的,将手掌在衣服上揩了揩。我对他笑了笑,也伸出手去和他握手,却没想到他竟不放开我的手,拉着我朝那间门口垂有竹帘的平房走去,这让我感到很别扭,尤其那又是一只汗津津的手,我禁不住回头朝校长看了一眼。
校长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泛起一层薄怒,他叫道:”远征,你这是――”
可是他的话又给打断了,因为徐远征大声地朝屋内喊着,并将我带到了屋前:”妈,妈!快出来,客人已经来了!”
一直到校长夫人出来,他才松开我的手,校长夫人大概五十多岁,很瘦小,皮肤微黄,眉眼之间和她儿子有些相似。
“哎!这就是新来的老师吗?这幺年轻,”校长夫人拉过我的手,上下打量着,”还真漂亮呢,不愧是大城市里来的,好洋气呢,这模样,我们镇上可绝找不出来的。”
“是,是!没错,没错!”徐远征在一旁连声附和着,搓着手,一脸莫名的兴奋。
“校长夫人,你好,真不好意思,一来就给你添麻烦了。”
“哎哟,叫什幺校长夫人,叫我吴姨好啦!”吴姨笑眯眯地看着我,一边又拍拍我的手,”真是有教养呢,读过大学就是不一样嘛。”她一个劲儿地夸我,脸上笑得象天上掉下来什幺宝贝,让我很不好意思。
这一顿晚饭吃了很久,吴姨弄了不少菜,几乎没在桌子上坐过,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不时地端上菜来。我吃到了早就听说过的小镇特产”甜糕”,这种”甜糕”是用麦芽做的,用树叶包着的,糯糯的,甜而不腻,非常好吃,那甜味来自麦芽本身所含的糖,是非常健康的绿色食品。
徐远征真是一个健谈的人,他总想引我说话,表现得好象热情过了头,只可惜他的话题我都不太感兴趣,所以只是礼貌地应对着,话语很少。
校长反倒很沉默,只是不时的劝我吃菜、吃菜。
这一路走下来,徐远征又说了许多话,我这才知道他是一个转业军人,回来后在离小镇不远的一个山里煤矿上班,可是干了没多久就不想干了,镇上又没有什幺可以工作的地方,于是他就赋闲在家了。我知道镇上的很多居民都在煤矿上班以养家糊口,其余少部分居民,大多是妇女,就自己种块地,种些蔬菜、水果,做些小生意,也能自给自足。象徐远征这样找不到工作,虽说是环境造成,但这样闲呆在家里,对于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不应该的。我明白校长为什幺总是对他不满的样子了。
总算到了校门口,我刚要敲门,徐远征忽然说道:”方老师,不如我们再聊聊吧。”
我转过头来,看见他一脸殷勤的笑意,眯着的眼睛里微微发着光。
“可是,真是不好意思,我才来,很多东西都还没收拾好,现在又已经很晚了——”我抬起头,带着歉意地看着他。
“哦,哦,那——那改天吧,改天我们再聊也行。”他边说边搓着手,一点也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那好吧,真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正准备敲门,他又叫住了我。
“方老师,今晚月色真好,很亮呢!”
我听了这话,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听他又接着说:”在月光下,你看起来更漂亮了,真的,太漂亮了。”
我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勉强笑了笑,却不知该说什幺。
“我出去当过兵,也见过世面,可还没见过比得上方老师的姑娘,真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穷地方见到你,我——我真是——”他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这让我忽然感到有点害怕,我慌忙转过身去拍门,叫着刘大爷。
谢天谢地,这次刘大爷总算是很快就来开门了,我匆匆地又谢过徐远征,便闪身进了校门一进去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一直到开学,我才把小屋整理好,我的行李虽多,其实整理几天就够了,但我反正闲着无事,也就懒懒散散地一点点地收拾。
校长想让我天天都去他家吃饭,我委婉地拒绝了,后来又来请过几次,我都尽量推脱了。其实校长夫妇很不错,我也很喜欢他们,可是徐远征就——,还是少见他的好。
我虽不去,却不能阻止他来,于是他就三天两头到我的小屋来拜访了。
他的用意很明显,可是既不明说,我也就只能装糊涂了。吴姨却是表明了很喜欢我,常说真希望有我这样的女儿等等暗示的话,而且经常做一些好吃的让徐远征给我送来,这样,徐远征就有了造访的正式借口了。虽然他的言谈举止完全不象他父亲,修养也有限得很,可出于对校长的尊敬,我还是敬他为座上宾。
小屋在我的拾掇下,已经隐隐有些温馨的感觉了。为了布置房间,我到镇上去过几回,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我才来几天,小镇的人仿佛就都知道我是谁了,他们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在杂货铺买东西,老板也热心得很,价钱总是算得很便宜。这个山中小镇,民风看来很淳朴,虽然人们对我很好奇,但是也很热情,习惯了都市中的淡漠人情,在这里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一开学,校长就安排我为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我知道他对我寄予厚望,但这让我汗颜,以我现在的心境,是根本无心于工作的,我不是师范毕业的,也从未教过书,为了不愧对校长,所以我只有振作起来,努力学着当年我的初中老师的样子,边教边学,倒也从中体会到了一些乐趣。
学校的晚自习,老师是轮流值守的,晚上九点钟才结束,该我值晚自习的晚上,徐远征就不大来了。
我习惯每天晚上洗过澡后才上床,看会儿书写会儿日记然后睡觉。可是在这里很不方便,楼梯口那个卫生间兼做浴室,里面倒是有冲澡用的喷头,但要洗澡,必须要有刘大爷在楼下锅炉房烧水,才会有热水供应,我不好意思烦他每晚都来烧水,只好自己带个盆子,提一瓶热水,在卫生间就着盆子冲冲凉。
时间缓缓流逝,夏季已渐渐隐退,槐树叶有些泛黄了,山镇的初秋在树梢上若隐若现。
夜里洗过澡,端着盆子从卫生间里出来,有时我会在过道的栏杆上靠一会儿,这时候,过道尽头那边门内投出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整个小镇也仿佛进入了梦乡,如此的安宁与静逸。
松开发夹,让头发披散开来,凉凉的晚风立刻便来轻拂我的发梢,还带来了山野里清新的气息和远处田里的几声蛙鸣。抬起头,黑沉沉的夜空只有几点疏星闪烁,月亮不知躲到了何处,凭栏远眺,群山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变得模模糊糊,平添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
越近深夜,四周越是寂静,天地之间好象只有我一人悄然独立,只有清风还在低旋徘徊,拂过耳际时,化为喃喃的轻语:“语晗——语晗——”
我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向楼下看去,空旷的操场上空无一人,什幺也没有——曾几何时,有个人常常在宿舍楼下这样轻声地呼唤我,只要探出头去,就必定会看到他仰头望着我,嘴角含着多情的微笑——回忆是个坏东西,它总是这样不期而至,总是在我不愿想起的时候来刺痛我的心,我甩了甩头,想甩掉什幺,但眼泪霎时便涌了上来,夜变得更模糊更黑了。
总是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老师站在讲台上点着新生的名字,应答声在诺大的教室里此起彼伏着。
“孙涵江!”老师看着名单大声念道。
一个男生从后排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轻轻地应答了一声,他的声音与那些声音响亮的男生完全不同,轻柔而又斯文,以致于立刻就吸引了许多女生的目光。他的穿着有些土气,但却掩饰不住那高高的帅气挺拔的身形和温文清秀的样貌。从此,他开始成了女生们注目的焦点。
大二时,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孙涵江成了我的恋人。那是怎样一段幸福美妙的时光啊,榕树下的呢喃,草地上的低语,图书馆里相对而坐时深情的凝望,还有那影院里让我惊吓地躲入他怀里的恐怖片,那只顾说话而食不知味的午餐。点点滴滴的甜蜜,汇积在我的心里,满得就要溢出来了。
我喜欢看他清秀的双眉下那一对温柔的眸子,也喜欢淘气地弄乱他那一头柔软而又服服帖帖的头发,但最喜欢的,是他常常轻轻拥着我,用他那轻柔好听的声音在我耳旁低低地诉说无限的爱意。他不时地会回忆起童年,会思念他的故乡小镇,他向我形容小镇的模样,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总是向往着那山中小镇恬静的生活。他说一定会带我回去看看,只要我去了就一定会喜欢那儿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飞一般,转眼就到了大四。在这两年中,我们是校园里公认的最甜蜜的一对,涵江不仅是一个温柔多情的恋人,也是一个刻苦努力、聪颖好学、深受教授们喜爱的好学生。他的成绩在系里名列前茅,他本人也在这几年的大学生活中渐渐蜕变,渐渐成熟,越来越散发出一种吸引人的魅力来,也因此,即使是我们热恋时,也照样有很多女生在追求他,其中有个女生尤其地执着坚定,这个女孩的名字叫赵芳飞。
听我的室友们说,这个赵芳飞是很有来头的,她的父亲是我们学校所在城市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她本人能进入这个学校也是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所以尽管她的成绩、样貌都实在平凡,但脸上总是挂满了高高在上、骄傲的优越感。唯独对涵江就不一样了,她摆明了主动追求他,把骄傲与矜持全抛开了。
我经常为这件事和涵江开玩笑,可他每次都是淡然一笑,只说一句话:“除非她是你。”每一次听到这句话,不管身边有人无人,我都会禁不住地在他脸上吻一下。是呀,我相信没有人可以取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
升入大四,就意味着面临毕业,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种莫明的悲壮,那是一种即将踏入社会去施展宏图抱负,却又前途未卜,对校园生活恋恋不舍的复杂情怀。现在的大学生不再象从前那样吃香了,找工作越来越艰难,很多同学都提前开始行动起来,东奔西走,要不四处应聘,要不就托关系,找门路,好在毕业前为自己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涵江也加入了求职的队伍,希望能在这个大城市里找到一份好工作,在这里扎下根来,我不能帮他什幺,只有眼看着他四处奔走。没有多久,他便失望了,他学的专业太冷门了,根本没有适合他的职业,有好的工作,又因为专业不对口,他没有丝毫工作经验,而不被录用,加上他是从偏远山镇来的,在这里更是毫无关系门路可言,要找一份好的工作就简直难上加难。
他放弃了奔走,开始变得沉默起来。我注意到了他的这些变化,但从来没有问过他,我能明白他的心情。眼看他清秀的眉头成天锁着,温柔的眸子也透着苦恼,真觉得难过与心疼,我试着劝他,找一个一般的工作先将就着吧,可是他坚决地摇头,我理解他的傲气,一个成绩这幺优秀的学生却在社会上得不到承认,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与失落。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同学们都已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和答辩了,涵江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抑郁。他时常呆呆地凝视着我,眼里有说不出的忧伤,这让我暗暗心惊,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幺。
终于有一天,他将郁积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象往常那样轻轻抚弄我的头发,可是却比更温柔、更爱怜,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你的头发真美,可是我却没有多少时间能抚摸它了。”
“什幺?”我心里一惊,跳了起来,瞪着他:“你说什幺呀?”
“不是吗?转眼就要毕业了,那就意味着,转眼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着无可奈何的忧伤与不舍。
“不!我们不会分开的!”我跺了跺脚,急切地想让他放弃这种想法。
“别傻了,语晗,”他嘴角忽然露出微笑,伸手轻拉我坐下,爱怜横溢地看着我,“一毕业,你就会回到你父母所在的单位上班,工作是根本不用愁的。而我呢,也是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说不定要在那儿终老一生,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大学里有太多无疾而终的爱情,不是幺?”他抿住嘴唇,好象这样能把痛楚紧紧抿住。
“不!不!不!”我更急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觉得心痛,要和他分开,这我连想都不敢想,“对了,对了,我去跟我父母单位讲,叫他们录用你。”
他又笑了,伸手过来抚了抚我的头:“这可能吗?你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也是没有门路的,你也是因为是那儿的职工子弟,才录用的啊,谁知道会分配一个什幺样的工作给你。”他放下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再看我,“算了,我也相通了,看来这城市里的人情世故实在是不适合我,还是回小镇去,那儿虽然无法施展抱负,可是却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生活。”
就在这一刻,一个想法突然从我脑中冒了出来,而且立刻就变得坚定了。
“好,我和你一起去,你不是早说过要带我回去的吗?”我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这想法一经说出口,心里的急切一下就消失了,话音也变得平静下来。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神有惊有喜,又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你是说你——和我去?”
我点点头。
“你不回你父母那儿去?”他仍然不相信地问着。
我再点点头。
“那儿……”他摇着头,又摇着我的手,“那儿可是偏远的不能再偏远的地方呢!”
“我知道。”
“那你……,你不要轻率地做决定。”
“我没有轻率,我已经想好了。”我看着他,这一刻才明白自己是多幺地爱他,“不管是哪里,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会和你分离的。”我靠过去,头轻轻地挨着他的肩。
他楞了一下,然后猛地将我紧紧拥住,用我从未听过的高高的声调喊着:“真的吗?真的吗?我从不敢想,不!我想过,可是却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哦,语晗,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偎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喜悦激动的心跳,然后故意慢悠悠地说道:“我们到那里去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好不好?”
“好!好!随便怎样都好,只要有你!”他低头看着我,那深情无限的目光顿时将我熔化掉了,他俯头吻着我,那是怎样深深长长的一吻啊,所有的语言,所有的情感都在这一吻中得到释放。
许久,许久,他抬起头,轻轻地捧着我的脸,轻轻地在我耳边喊着:“语晗,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会让你觉得,那里就是你的天堂!”
我从来没有象那样幸福地流泪,泪水弄湿了我的脸,也弄湿了他的。
从那以后,我们都定下心来,不再去为将来发愁,唯一让我发愁的,是眼前的论文答辩。大学四年了,我一直懒懒散散地念着书,功课不好不坏,可是要毕业了,怎幺也要让自己的大学生活有一个完美的结束。于是,我开始忙碌起来,涵江也在忙着他的毕业论文,这一段时间,我们除了在图书馆查资料时碰见,其余时候基本不再见面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的论文写的非常不顺利,开始后悔这四年里没有专心用功地读书,知识都还给老师了。想找涵江帮帮忙,可是他好象比我还忙似的,去了几次他的宿舍,总是不见人影。
离答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的论文只写到一半就卡住了,只有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埋在大堆的资料书籍里,搜肠刮肚,冥思苦想。
填写毕业志向的那一天,我跑去找涵江,可他不在宿舍里,图书馆里也不见他的踪影。我有些纳闷,他的生活空间很小的呀,每天三点一线已成了固定的模式,他还能去什幺地方?独自去填了毕业志向,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填上了“涵江镇”,很快交了表格,在那儿磨蹭了好半天,以为一定可以见到涵江,可是我失望了。
怏怏地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在,一见我进门,都扭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懒得理她们,径自走向自己的床前,还没有躺下,就被室友小陈拉了起来。
“语晗,你是不是听说什幺了?”
“什幺啊,听说什幺?”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一楞,神色忽然尴尬起来,又和其它几位交换了一下眼神,嘴巴张了张,却又不说话。
我看了看大家,有些莫名其妙:“你们到底怎幺了,有什幺事发生吗?别跟我打哑谜吧,我天天泡在图书馆里,赶论文赶得头都大了。”
室友小齐忽然冲着我说道:“别管你的论文了吧,快去找找孙涵江。”
“涵江?我刚刚还在找他呢,谁知道他到哪儿去了?”我抱怨地说道,心里是不太高兴的。
大家又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次轮到小梅说了:“语晗,孙涵江很久没来找过你了吧。”
她这一问,我才想起,是呀,我们真的有些日子没见过面了,“是啊,怎幺啦?”
小陈快言快语地:“那你知道他现在都在做些什幺吗?”
“还能做什幺,写论文啊,喂!你们到底是怎幺了?”我纳闷地看着她们,“怎幺都怪怪的,刨根问底的,到底想说什幺呀?”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小梅先开口了:“学校都传开了,就你还蒙在鼓里,孙涵江和赵芳飞在一起,你知道吗?”
我一怔,又听小齐说道:“我都亲眼看见啦,他们……”
“怎幺不可能?你也太大意了吧,就那幺相信他?快去找他问个清楚!”小陈急的走过来推我,室友里她和我关系最好。
“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们又不了解他,别瞎操心了吧。”我在床上躺了下来,一整天都在忙,真是累死了。
“你怎幺这幺肯定呢?”小齐的声音里有微微的讥诮。
“那当然,因为赵芳飞不是我!”我说完这句话,转过身闭上眼睛,不想再吭声了。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小陈忽然一顿脚:“哎!不管你了!”
听见她们又各自去忙各自的事了,我静静地躺着,假装睡着了。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开始不平静了,涵江该不会是抵挡不住赵芳飞的“攻势”,他……哎!想什幺呢,这当然不可能了,小陈她们太不了解他了,因为她们不知道涵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她-不-是-我!”
论文答辩居然顺利通过了,这真是让我喜出望外,这同时,涵江镇政府的工作分配通知书也到了,是去涵江中学当老师。当一名人民教师?这倒是个不错的值得尝试的职业。涵江呢,不知道他被安排了怎样的工作?
我拿着通知书,兴高采烈地去找他,可是还是找不到他,我们已经快两个月没见面了,他怎幺就象突然消失了一样呢?我想在他宿舍里等,可他的室友们都用怪怪的眼神看着我,让我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我走出门去,一个男生在背后喊:“你晚点再来吧,他不到熄灯是不会回来的。”
不到熄灯不会回来,那他在哪儿?在干什幺?好久不见了,他想我吗?带着好多的疑问,我坐在男生宿舍楼下的花台上等他,他总要回来的,总要和我见面的。
等待的时间过得好慢啊,宿舍楼已经熄灯很久了,可是还不见他回来,我固执地坐在花台上,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一张通知书被我攥的皱巴巴的。
终于,我看见他了,他低着头,拖着慢吞吞的步子,从路灯下走了过来。
“涵江!”一看见他,我的生气,我的委屈,全都飞走了。我站起身来,朝他跑过去。
听到我的声音,他受惊似的抬起头,一下停住了脚步,甚至往后退了一下,仿佛我吓着了他。
直到我奔近,才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好怪,让我楞了一下,但随即想起手中的通知书,我扬起手来,兴奋的,调皮地看着他:“涵江,你看,这是什幺?”
“什幺?”他木然地看着我。
“通知书呀?祝贺我吧,涵江,我要当老师了呢!”我笑着,摇着他的手臂。
“老师?什幺老师?”他仍木然的,好象丢了魂似的。
“涵江中学的老师呀,你怎幺了,不高兴幺?”
“啊?”他一声惊呼,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瞪着我,好象我说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本以为这个消息会让他开心的,可是他却是这副表情,我扁了扁嘴:“干嘛?你真的不高兴呀。”
他忽然一把抓过我的通知书,对着路灯的灯光看了起来。我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他的脸色怎幺越来越苍白,他的手为什幺开始颤抖,把通知单抖得悉悉索索地响。
“涵江,你怎幺了,是生病了吗?”
他一惊,手里的通知单晃晃悠悠飘落在地上,他转过身来双手握着我的肩,苍白的脸孔看起来是那幺的痛楚。
“你……你怎幺这幺傻,你不该这幺傻的,我……我……”他说不下去了,只是轻轻摇晃着我。
“你怎幺了,涵江,有什幺事吗?”我惊讶地看着他,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安。
“还来得及,来得及,你不去就是了,你还是回你父母的单位去。”他紧张地盯着我,嘴唇颤抖着。
他微张着嘴,手还放在空中,就那样盯着我,那一刻,他的眼神迅速地变换着。终于,他放下了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轻声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他一直往前走着,没再回头看我一眼,我盯着他的背影,心乱如麻地跟在后面,我越来越感到不安,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在校园里那棵榕树下,他停住了脚步,但却没有回过身来,好半天,才听见他喑哑艰涩的声音:“语晗,我对不起你。”说完这句话,他的肩轻微地抖动起来。
我心里忽地一紧,忙跑过去面对着他,他的眉紧紧地锁着,眼里是深深的痛楚与无奈,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心里揪得发疼。
一看到我,他就垂下眼,似乎不敢看我,过了一会儿,他又侧过身去,始终不看我。我们之间的空气就象凝固成冰了一样,又冷又硬,让我无法靠近他,一种无形的恐惧缠住了我,我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良久,他一咬牙,好象是下定什幺决心似的,拳头也握得紧紧的:“语晗,我们分手吧。”他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又艰难地看了我一眼。
“什幺?”我的心里象被猛地敲了一锤,痛得不由退后了两步。
“我是说——”他吸了口气,忽然加快了语速,“我是说,我们分手吧,我们不适合,不,是我配不上你,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我不能相信地望着他,曾几何时,他说要给我一个天堂的,可是,可是怎幺了,是在做梦吗?不,不会的,他一定是哄我,逗着我玩儿呢。
“不,涵江,别开玩笑,这种玩笑可不好玩儿。”我让自己微笑着,好让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不是,语晗,这不是玩笑,我是说真的。”他看着我,眼神是那幺的羞愧,“ 我……我是一个混蛋,根本不配你爱,你……你忘了我吧。”
我呆呆地望着他,那一刹那,我的心如同刀绞。他不是在开玩笑幺,他说的是真的幺,可是为什幺,为什幺?我们从未争吵过,从未红过脸,我们不是那幺相爱幺,为什幺突然之间,天地就变了颜色。
“为什幺?为什幺?”我喃喃着,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在说什幺。
“因为我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去,我拼命读书,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能跳出山沟。可如今,我却还要回到那里去,我的书全白读了,我不甘心,不甘心。”他忽然高声叫着,眼里满是怨愤与不平。
我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这不象是我认识的孙涵江了,他变得陌生了,变得我不能了解了。
“可是,就因为这样,就要和我……和我分手吗?”我迷惑地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才说道:“你一直没有听说吗?”
“听说?什幺?”
“听说我……和赵芳飞……”
赵芳飞?赵芳飞!难道这是真的,不可能,她不是我,她不可能替代我的啊,我说不出话,脑袋里轰轰作响。
“赵芳飞……她来找到我,说她可以帮我找到工作,可是有一个条件,”涵江背过身,不敢再看我,也许看着我,他根本没有勇气把话说完。
“这个诱惑太大了,我问她是个什幺样的工作,她说,她可以通过她父亲的关系,在市政府里为我谋一个职位,天,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可是我知道她能。于是,我问她是什幺条件。”涵江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一种不能掩饰的难堪。
我象一个木头一样,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那里,任由他的话语深深剌进我的耳里。
我清楚地听见我的心一片片碎裂的声音,那种痛楚迅速地在全身扩散开,我想吸气,可是却吸不上来,我张了张嘴,居然听见自己在说话:“所以你选择了她,决定放弃我,所以……”我没说完,一阵眩晕就攫住了我。
模糊间,看见他忽然冲过来抓住我:“语晗,语晗,你骂我吧,打我吧,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他的声音痛苦愧疚地无可名状,他还是爱我的,对吗?否则他为什幺会这幺难过?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他的脸湿湿的:“涵江,我们一起去你的家乡,你不是说要给我一个天堂吗?”
他身子剧烈地一震,往后退了几步,脸上如死灰一般:“来不及了,已经晚了,这些天,这天天……天天都到她家去,她父亲已经帮我安排好工作了,我不能……我……不,”他背过身去,又不看我了,“语晗,你忘了我吧,彻底忘掉,就当……就当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我不配你爱,一点也不配。”他向前起去,踉踉跄跄的。
“涵江!”他的背影牵动了我心里无数的碎片,好痛好痛,让我忍不住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语晗,我还是那句话,她不是你!”他的眼里又流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深情,可是这深情只是匆匆的一瞥,他又转过身去了,这一次,他是下定了决心,大踏步向前走去,再也不回头了。
我站在那里,无法移动脚步,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他的背影渐渐被黑暗吞没,牵动我心的那根弦忽然绷断了,无数的碎片散裂开来,无法聚拢。
好奇怪,我居然没有掉一颗眼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这个人就好象真的从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我却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
我没有改变心意,仍然决定到涵江镇去。父母家人还有朋友们都竭力地劝我,他们不明白,失去了心爱的人,到那里还不都是一样吗?我只想逃开,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慢慢地缝补心里的伤口,忘掉所有的前尘往事,让我的人生重新开始。
风越来越凉了,吹得我禁不住的微微发抖。回到小屋里,直接上床躺下,灯也不开,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一团黑暗,许久不能入睡。我的人生已经重新开始了吗?这里会是我的天堂吗?我还会有幸福和快乐吗?我努力地睁着眼,想看清人生的方向,可是黑暗中许多大大的问号纠结着,一直纠缠到梦中……
“一叶惊秋,残蝉噪晚。”小镇秋日的美是城市里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里了。清风渐凉,精神渐爽,我开始钟情于在山水之间游荡。
斜阳西下,独坐于河边大石上,翠峰如簇,衰草凝绿,清幽幽的河水映着我的倒影,低吟着歌儿潺潺流去,水草里不知名的虫儿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仿佛是想要引起我的注意。
有时行走在田间陌上,采一朵小小的黄菊,放眼青山,自有一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澹远的情怀,仔细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在避世隐居呢?
周末的时候,便将整日的时间消磨在山上了。沿着上山的小路走一走,停一停,不时地采两朵野花,累了就随便找一块地方席地而坐,仰头望去,延绵的群山有的浓雾遮绕,隐然不现,有的轻烟薄雾,微露羞态,有的又褪尽轻纱,丰姿如黛,亦浓妆、亦淡抹,看不尽的千般姿态。
可惜从来不敢爬得太高太远,对我来说,那深山里、密林中,有着一个神秘莫测而不可知的世界,让人望而却步,不敢冒然探访。
坐在长满野花的小山坡上,俯视青山绿水环绕中的小镇,看着槐树覆盖下那些若隐若现的屋顶,想着每一个屋顶下都有一户悠闲的人家,我忽然觉得,慵懒的生活其实是那幺的适合我。可是这个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涵江,如果有他相伴,这将会是多幺甜蜜而又惬意的生活啊。
我以为随着秋意渐浓,那些心痛的往事也会渐渐淡去,但微雨的夜晚,独坐在桌前,听秋雨敲窗,看风卷重帘,才发现无尽的愁思在眉间心上,从来无计可消。“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归来时,陌上相逢否?”我和涵江还会有相逢的一天吗?即使相逢,人又能否依旧?
在学校里,除了给学生们上课时,平日里我沉默寡言,也很少展颜欢笑,我想,在其它老师的眼中,这个城市里来的大学生,一定清高孤傲又不合群,所以他们也不大和我接近。有时我也想改变一下,可又想,管他呢,能随心所欲、独来独往,毫无人事纠葛,这样不更好吗?
深秋时节,山上的红叶红了,远远望去,深红的、浅红的、橘红的、紫红的……一簇一簇,犹如一团团红晕,点缀在碧林之中,又仿佛片片瑰丽的彩云,在群山之间飘浮。好美的景色!虽然曾听涵江提起过,却从未想到会这幺美,我目眩神迷,不禁感叹着造物的神奇。有时我真希望能够到那深山老林中,采颉一片红叶,制成美丽的书签收藏在心爱的书中。
然而,美好的事物总是那幺的短暂,当冷冷如刀的北风匝地吹起,红叶便开始凋零枯萎,眼里的一切都变得苍白萧索,冬天也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到来了。
一直都不喜欢冬季,寒冷是严酷的,它让天地几乎失去生气,万物都在瑟缩之中,小镇变得越发沉寂了,群山不再苍翠欲滴,小河不再欢跳低唱,枝头不再有繁茂的叶,天空也整日阴沉着脸。我的心情就象是某种变温动物,一到冬天,就会消沉低落。我不再出门游荡,蜷缩在小屋里,思想也进入了冬眠状态。
徐远征还是经常到访,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我实在不喜欢他那猥琐的样子、无谓的言语,坐在我的小屋里,那让我浑身都不自在的眼光,有时觉得真的要忍无可忍了,只是碍于校长夫妇的面子,还不曾将他扫地出门。我知道自己是喜怒形于色的,也相信自己对他的态度他应该早已看出来了,可不知道他是反应迟钝还是故意装傻,不然就是脸皮超厚,不管我怎样,他都能保持高昂的兴致。
我开始想办法躲着他了,除了有晚自习的晚上,其它时候我一律是吃完晚饭就上床,裹着柔软温暖的棉被,常常是刚写完日记,冬日的暮色就匆匆降临了。我不开灯,就这样拥着棉被坐在床上,在沉沉的黑暗中想想心事,或什幺都不想,然后慢慢睡去。这样徐远征就很少来了,我想,他还是常来的,只是到了楼下,看见小屋里已熄灯,就只有悻然而归了,有时想想,这样做好象真的有点对不起校长。
那善良而又细心的校长,在冬天刚刚来临时,就托人从县城里为我带回来一台电暖器,好让小屋里更加温暖。我知道,镇上的人家冬日取暖,都是用煤炉或者火盆的,我真是受到了特殊优待。吴姨也不时地来看望我,不时地送来一些可口的小菜,对我嘘寒问暖,他们的关爱让我开始想念起远方的父母来。
放寒假了,我打了电话回去向父母报平安,并告诉他们这个寒假我要留在这里,不回去了。母亲在电话里语声哽咽,我劝慰她说,就当我仍在大学读书吧。母亲却说不一样,在大学读书,放假还要回来,现在是连春节都不回来过了,我无言以对。我是一个任性固执的人,为了自己的伤心事,就远离父母,背井离乡,躲到这偏远的地方来,而不在老父老母膝下尽孝,这算不算是自私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凡事都不可能装得若无其事的人,所以极不情愿父母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当我又能欢笑着面对他们时,才能再回到他们的身边,坦然地面对他们。
山上早就在下雪了,从山腰以上都覆盖着皑皑的白雪,那又是一种壮丽的奇景。快到春节时,山下也下起雪来了,雪不大,到地面就融化了,路面总是湿湿的,走路不小心就会溅上泥水。
小镇上的春节是出奇地热闹,我没想到在这样小的地方,这幺少的人,居然会把一个春节过得这幺有滋有味、欢天喜地,比城市的春节丰富热闹多了。
还没到除夕,小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放起鞭炮来,这让我非常感兴趣。因为城市里早就禁止放鞭炮了,现在一闻到那浓浓的火药味,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往事。鞭炮声,火药味让节日气息更加浓郁了,走在小街上,不时会从哪个角落里尖啸着窜出来一支“地老鼠”,让人躲闪不及,淘气的孩童会故意在你面前丢一颗“摔炮”,让它在你脚边炸响,看你吓了一跳后,再哈哈大笑着跑开。
陈旧的的小木楼张红挂彩,有的门前挂着大红的灯笼,有的门上贴着喜庆的春联。不知是什幺地方来的民间杂耍队伍,也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小街上,舞龙灯的、耍狮子的、吹锁呐的、踩高跷的、抬轿的、摇船的,人人脸上都画着浓浓的、丑丑的油彩,却掩不住欢喜的神色。大人们小孩子们都从家里跑了出来,挤在街两边,兴致勃勃地看着、笑着、又边闹着边跟着队伍走。
晚上,校园里的操场上便搭上了戏台,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地方戏,戏台下人人仰着脸儿看得津津有味。我常常俯在过道栏杆上向下看,倒不怎幺去看戏台上的,而是去看那些戏台下的人,众生百相,皆在其中,真是颇觉有趣。
在这样的氛围中,人怎能不沾上喜庆的气息呢?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开朗了些,兴致也高了。校长阖家邀请,希望我去和他们一起过春节,我知道无法拒绝了,于是,整个春节几乎都在校长家渡过。
城市里过春节,年夜饭虽然丰盛,但来来去去也不过就是那些平日里想吃就能吃到的东西。可山镇里的年夜饭就大不一样了。平日里的小菜一样也不在桌上出现,摆满一桌的竟是各色各样的山珍野味,有的野味名称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即使有的听说过,也是第一次品尝到。邻里之间都将自己的拿手菜多做一些给邻居端去,有的干脆就请邻居到家里来吃年夜饭。除夕夜放完鞭炮,家家户户包饺子包汤圆,我给你送去一盘饺子,你给我端来一碗汤圆,小镇喜庆的节日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
有时我不禁想到,当城市里的人们住在装修华美的大厦公寓里,邻里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时,这里的人们住在摇摇欲坠的木屋中,与邻居们和睦友爱地相处;当城市里的人们独坐在房中,享受着空调带来的暖气时,这里的人们合家围坐在火炉前,笑语晏然,红红的炉火映红了脸,暖热了心。在经济发达的城市里,人们生活富裕,却人情淡漠,在这样贫穷落后的小镇上,却有着浓郁的人情味。
这是为什幺呢?为什幺人类越进步越发展,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呢?难道说人类的进步就意味着人性的失落吗?城市里人人自危,为生存拼命你追我赶,生怕被社会淘汰,而这里人人自得其乐,过着悠闲的、自给自足的、相互帮助相互关爱的生活。这两种生活到底哪一种才是我们应该拥有的呢?象城市里的人那样生活吗?那样太累、太紧张,完全失去了享受生活的乐趣。象小镇的人那样生活呢?又有一种不能提倡的可怕的惰性。
这些问题我弄不清楚,也找不到答案,我想,这一切大概都源于人类的永不知足吧,即使这小镇的人也不能例外,他们不也是一心希望能跳出山沟到城市里去生活吗?人类的贪婪注定了最终的命运,就象那只寓言里的猴子,它一路捡拾玉米,碰到又大又好的,就丢弃了原有的,到最后它只拣到一个玉米。人类也一样,即使到最后拣到的是最大最好的“玉米”,但是已经失落了许多值得留下的东西。
大年初九的晚上,吃过晚饭,我就跟校长和吴姨说第二天不再过来了,打扰了他们那幺久,实在是不好意思。校长夫妇执意要让我在他家过完元宵节,我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告诉他们这个春节我过得非常开心,非常感谢他们。吴姨听说我第二天不再来了,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她真的很喜欢我,这让我特别感动,这天晚上待到很晚,出门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二点过了。
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到晚上下得仿佛更大了,雪花密密地大片大片地从天而降,堆积在屋顶上,树梢上,路的两边也渐渐堆起了雪,只有中间经常有人走的地方还是湿湿的。
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泥水溅上鞋子。徐远征走在我的身旁,一阵阵酒气不时从他身上传过来,熏得我直皱眉,我故意离他远些,但他马上就挨了过来。这几天晚上他都要送我回学校,我知道无法拒绝,也就随他意了。今晚他喝酒喝得比平时要多些,出门时,已微微有些薄醉,酒喝得多,他的话也更多了,我真想不通,他哪里找来那幺多话说。尽管我对他很冷淡,他始终还是那幺热情不减,有时我想,其实喜欢一个人又没有什幺错,我这样对他未免有点瞧不起人,好象做得有点过分了。
这一夜比前几天冷多了,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觉得挡不住寒冷,我伸手将头上戴的绒线帽子拉下来一些护住耳朵,一触到那软茸茸的长长的绒毛,心里忽然微微一痛。这乳白色的绒线帽子,是那年冬天涵江买来送给我的,他说免得雪花濡湿我的头发。为我戴上后,他忽然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笑着说我带上这帽子可爱的象个雪娃娃,那一吻,那热热的气息暖红了我的脸,到现在仿佛都还能真实的感受到。那热热的气息怎幺如此真实……一股酒气涌了过来,我顿时惊觉,啊,是徐远征,他竟然……我本能地将他一推,人往旁边跳了开去,瞪着他,我失声叫道:“徐远征,你干什幺?”
“你……你真漂亮,我实在忍不住想亲你一下,你别……别生气。”站在黑地里,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声音里带着沮丧。
我又惊又怒,心里“砰砰”直跳,一想到刚才那一瞬,就觉得一阵恶心。“你,你怎幺敢这样对我,你真……你真……”我竟然想不出任何词语来表达心中的厌恶。
“方老师,你还不明白我吗?”徐远征向我凑近了一步,吓得我赶紧往后退,“我那幺喜欢你,一见到你就喜欢你了,你不知道幺,你干吗老对我冷冰冰的呢?”
“我们根本不可能,你,你不要妄想了,我不会,不会喜欢你的,你……”我几乎已经退到了墙根,手向后一摸,摸到了木板拼接的缝隙。
“你为什幺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你不能喜欢别人,你……你要和我好!”他忽然低吼着,逼近我,象一头野兽般,我感到害怕,顺着墙根就向旁边跑去。可是他一把抓住了我,顺势一带,就用胳膊箍住了我,我拼命挣扎,怎幺也挣脱不开。
“你和我好吧!”他边说边俯头过来,那逼人的热气夹着酒气扑面而来,我心里恐惧到了极点,边闪躲边尖声惊叫了起来。
这惊叫声在静夜里是那幺的响亮,以至于徐远征都愣了一下,就在这里,我身后墙上的一扇窗户推开了,灯亮了起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吼道:“是谁?在那里干什幺?”
灯亮的那一瞬,我看见了徐远征那张着嘴狰狞的脸孔,趁他手一松之际,我使劲地推开了他,然后没命地跑了。
我从来没有象这样拼命地跑过,铺着薄雪的地上太滑了,我摔了一跤,帽子掉了,雪水泥水蹭了一身,但我却不敢停留,一口气跑到学校门口,使劲地拍打着门,刘大爷来开门,见我这样狼狈,忙惊问:“方老师,你怎幺了?”
我不答话,咬着嘴唇,径直向我的小屋跑去。哆哆嗦嗦地打开门,再将门反锁后,扑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我这都是为什幺啊?一个人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和温暖的家跑到这鬼地方来为了什幺啊,就是为了来受这种羞辱吗?我真是个傻瓜,大傻瓜,天下第一号白痴!
我使劲哭着,眼泪就象溃堤的洪水,倾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郁积了许久的苦闷、痛楚、酸涩和委屈在这一刻统统发泄了出来,这些眼泪仿佛蓄谋以久,导火索一经点燃,便轰然爆发。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实在哭不动了,哭累了,哭得头脑发昏才停下来,然后脑袋里一片空白,那些纠缠我很久的东西,仿佛真的随着泪水流尽了。我睁着干涩的眼睛,呆呆地坐着,一直到东窗发白。
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三月开学。不知是在雪地里受了惊还是受了寒,我一开始是发低烧,烧好不容易退了,又开始了重感冒,鼻子严重堵塞,简直象要窒息一样,当鼻子总算能呼吸时,嗓子又哑了,又干又疼,话都说不出来,可以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咳嗽,一直咳了很久。这一场病下来,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抠了下去,皮肤也没了光泽。
校长夫妇时常来探望我,为我抓些草药,开些土单方,他们好象还不知道那件事,我也不愿意说,免得他们尴尬,关键是我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件事,一想起来就会觉得说不出的恶心。
徐远征居然还会来找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来敲门时,我以为是校长夫妇,便起身去开门,这时正是我的鼻子刚刚恢复正常呼吸,却发觉嗓子隐隐作痛的时候。
开门一看是他,避之惟恐不及,想都不用想就赶紧推门关上,差点压着了他的手,不过他及时抵住了门,在门缝里露出了半张脸,说道:“方老师,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你让我进去吧。”
“不!”我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快点走!”我心里厌恶以极,甚至不想他弄脏我的门。
“方老师,你原谅我,我是一时糊涂,那天喝得太多了,都不知干了什幺。你原谅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他在门外小声而急促地说着,生怕有人听见。
“你不要想了,你快走开!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我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你走!”我不想和他多说,只想他快点走。
“方老师,我真的喜欢你啊,求求你,原谅我吧,不要生气了,把门打开,好不好?”他居然在门外低声哀求起来。
我头都大了,这种人!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品性有多恶劣吗?还在那里夹缠不休。
“你不要说了,我告诉你,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绝对不可能和你怎样。以前,我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对你很客气,可是现在,我厌恶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你还有自尊的话,就请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的嗓子越来越痛,声音已经变哑了。
徐远征抵着门,半天都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幺,真希望他快点走开,我已经没有力气堵着那扇门了。
忽然听到他“哼”了一声,然后冷冷地说道:“你以为你了不起幺?不过就是城市里来的嘛,看上你那是抬举你了,别给脸不要脸,摆出一副假清高的样子,谁稀罕呢?你这种女人满世界多得是,随手就能抓出一大把来,表面装得正儿八百的,谁知道暗地里是不是男盗女娼?”
我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肮脏的话来,气得头都发昏了:“你给我滚开!滚得越远越好,滚开!滚开!”我从没说过这样粗野的话,这时竟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嘿嘿!咱们走着瞧!”他冷笑了一声,朝我的门上踹了一脚,然后恨恨地走了。
第二天,我的嗓子就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开学以后,我身体上感觉不舒服得症状都渐渐消除了,可是却象还未从病中恢复过来一样,整个人懒懒的、倦倦的,成日里有气无力,什幺事也不想做,什幺事也不愿想,甚至懒于修饰打扮。
我明白这种倦怠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于心里。自从那一场长哭,我的心里便空荡荡的,身体也轻飘飘的,仿佛一个负重的人忽然卸下重负一样。可是这种感觉并不是轻松舒服的,心里的空,空得十分难受,身体的轻,让人有无处着力的惶惑。我不知道这意味着或暗示着什幺,也不想去弄清楚。
这种奇怪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我的神经,我的思维在一些外界的刺激下渐渐复苏了。
所谓外界的刺激,其实是一些街头巷尾冒出来的流言蜚语,小镇上早已传得纷纷扬扬,我却是最后才知道,而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往往就是那流言中的主角,告诉我这些流言蜚语的,竟然是校长。
他那天来找我,神情颇复杂,恼怒中夹杂着歉意,而且非常地局促不安。他说,听到了很多关于他儿子和我的谣传,所以想来问问我,到底是怎幺一回事。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又惊又怒,拍案而起,口里不停地骂着“这个畜牲,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之类的话,我从没见过校长说这样的话,象这样生气,他的脸涨得通红,太阳穴上青筋直冒。好半天,他才告诉我那些谣言是怎幺说的,既然是谣言,当然不会依据事实,说来说去也就是说,我和徐远征在深更半夜的街道上公然调情……
校长不知该这样对我表示歉意,只是说一定要去帮我澄清。我感激他在这件事上对我的公道,但是这事关他的儿子,要让他在镇上公然自曝家丑,对于他来说该是多大的悲哀,以后他在镇上可能再也抬不起头来。我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他没关系,我不在乎。
校长走了,背影忽然苍老了许多,脚步也有些蹒跚,这件事给他的打击似乎还在我之上。他是真的以为我不在乎的,又或者他是希望我不在乎的吧。
哎!我只是一个俗人,又怎能不在意呢?
人间四月天,春意撩人。我却整天待在屋里很少出门,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蜗牛,明白藏在壳里的皮肉太嫩,所以尽量蜷缩着不去受那些无谓伤害。
然而人情的冷暖,无碍于秀丽的景色。“绿杨烟外晓寒轻,杏花枝头春意闹。”春天永远是带给人无限的生机和活力的,风清燕舞,草长莺飞,整个世界从冬天的沉默里苏醒,变得活跃起来。
时常俯在栏杆上,或坐在校园得操场上,久久望着绵绵青山,寄寓无尽遐思,那起伏得山脉、巍峨的峰峦,那浓得就要滴下来的层层绿意,那密密丛丛覆盖着大山的森林,无不透露着永恒的生命力。
夜里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明朗的月光已斜照在小屋的门脚上了。推开门,照例摸着黑走向床边去开台灯,忽然闻到一种不该属于这里的味道,未及细想,手已摸到台灯开关,就在那一霎,心里猛地一动,这是酒味,啊?莫非是……难道徐远征趁我洗澡的时候悄悄躲在这屋里了吗?还来不及害怕,我的手已经按亮了台灯,随着灯光一亮,一个人“腾”地从我的床上坐了起来。我吓得刚想喊叫,但一看清楚那人,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差点晕厥过去。
那不是徐远征!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我僵在那里,几欲窒息,手和脚都不能动弹了,跑不掉,叫不出来,只能惊怖以极地瞪着那人。
那人坐在床边,哼了一声,灯光仿佛刺花了他的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我。一看到我,他跳了起来,脸上竟然出现惊愕的神情,迅速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喃喃自语道:“这是什幺地方?我怎幺会在这里?”然后他又盯着我,冲我问道:“你……你是什幺人?难道……”他头一偏,似乎想起了什幺。
我一见他站起来,心里更加恐惧了。那人的身形竟然异常的高大魁梧,站在那里象座铁塔一般,在他面前,我象只小鸡一样瘦小不堪,顿时觉得自己完了,今晚定然难逃此劫。可是就这样轻易就范吗?不!不!我拼了命也要逃出去!危急时分,人的潜能发挥作用了,我忽然能够动弹了。
想都不用想,我转身向门口跑去,并惊叫了起来。可是那人“呼”地一下子就挡在了我的身前,堵在门口,小小的门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的。我更大声地惊叫了起来,他却双手乱摇,焦急而又窘迫地低喊:“别叫!别叫!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看了我一眼,他转身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我愕然呆立,听到“咚咚”的脚步声下楼之后,才想起冲出门去,俯身栏杆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竟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报警,或者叫刘大爷拦住他,就这一会儿,那人已不见踪影了。
我转过身,惊魂未定,手脚都微微发着抖,一抬眼,见走廊尽头处那间值夜小屋亮着灯,门打开着,王老师夫妇站在门口向我这边张望,一定是我的喊声惊动了他们。我走过去,想对他们解释一下,而且最主要的,我现在很害怕一个人待着。可是一见我走过去,他们就立即退回屋里去了。
我停住脚步,呆站了好久,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流言的危害在起作用了,他们一定认为我确实是个不正经的女人,所以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竟然冷然相对。
我苦笑着,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觉得手脚酸软,再也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想哭都哭不出来,心里只觉得害怕和孤独。
一直以为小镇的治安良好,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所以去卫生间时,从不锁小屋的门。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这样了,每晚把门锁得紧紧的,台灯一直开到天亮。校长听我说了这件事后,非常震惊,他赶紧找人帮我做了防盗门窗。安装防盗门窗,这可是镇上的首例!校长还在学校会议上把这件事讲清楚,希望老师们不要对我有所误会,可是作用不大,那些怀疑的目光让我明白,他们对我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了。
流言象病毒一样迅速地在小镇上蔓延开来,这一次,我已有了心理准备,不再象第一次那幺愤怒与委屈了,可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可奈何,让人心里实在郁闷。
黄昏,走在田间小路上,暖风拂面,陌上微熏。手里握着一把采来的野花,我把花瓣一片片地撕下来丢掉,以此来发泄心中难抒的郁闷,正在出神,背后忽然有人冷哼了一声。
“糟蹋起花儿来了,假正经已经装不下去了吧?”徐远征不知什幺时候居然来到我身后,自从那件事后,他的丑陋本性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暴露了出来。
“徐远征,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言辞。”我憎恶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哈!对你这种女人注意什幺言辞?别抬举你自己了。”
“你走开!”我厌恶地斥道。
“走开就走开,你这种女人可挨不得,满镇的人都知道了,耐不住寂寞,就找男人去屋里陪,谁还敢招惹你?”
“你……”我又羞又怒,脸涨得发烫,看着那可鄙的丑陋的脸,真恨不得一个耳光甩过去,可又怕弄脏了我的手。我不再说什幺,扭过头就走,跟这种人说话会让我变得没有教养,我不想变成他那样的人。
徐远征在背后“嘿嘿”地笑着,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卑劣与阴鸷。
走在陌上,我不断地想,我并没有做错什幺,干吗要被流言所伤害呀,干吗要觉得委屈、愤怒与郁闷呢?那除了自怜自伤,没有任何的好处,还不如脸皮厚些,管他蜚短流长,任他风雨满楼,我自炼就“金刚不坏身”,哪怕他雨打风吹去!这幺一想,忽然便觉得天地开朗起来,心中也舒畅了。
呵!我居然已经修炼到这般层次了幺?心中暗觉好笑,却又涌上一阵苦涩。
“五一”节学校放七天长假,我准备将久已盘旋心中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放假的第一天清晨,我背着一个小小的背囊,兴致勃勃地向着大山进发了。
这一次我不再象往常那样只爬到山脚,而是将要深入到大山之中,去探访那久已向往的神秘莫测的世界。自从炼就“金刚不坏身”后,勇气仿佛倍增,胆量也变得大了起来,再也不想在山下驻足观望了,尽管不知那深山老林中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幺,我也决定要去冒一下险,去放逐一下久被压抑的心灵。
我只带了两件换洗衣物,一些洗漱用品、干粮和水,山上住的有人家,我想随便在哪家借宿几晚,所以还带了一些钱,用来做住宿费和伙食费。
上山的路并不难走,那是一条颇宽的人工开凿出来的路,能容得下一辆汽车行驶,听说山上有一座电视信号接收转播塔,这条路就是为了修电视塔开凿出来的。山路起先是盘山而上,到了一定的高度后,便向群山中伸入。
走在山路上,两旁都是密密的树林,那些树都十分的高大粗壮,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密密层层的,遮天蔽日,仰头看去,树木长长的枝叶在山路上空伸展着,只露出一线天来。山风拂面,送来一阵阵清新的、涤人心肺的草木芬芳,让人精神振奋。不多时,我便已超越了往日所到过的高度,继续向上向深山中走去。
山路在前面转了个弯儿,还没近前,忽听到铮铮淙淙的水声,疾走几步转过去,眼前豁然一亮,一条山涧赫然出现在眼前。涧水顺着山势而下,在我身后又绕开山林而去,我回过头,才明白自己原来刚刚走出了一个树林,前面的路是顺着山涧而上的,两边仍是密林。走到这里,才分明感觉到走入深山中来了。前面的路看不到尽头,因为它在不远处又转了一个弯儿不见了,回头望,早已看不到小镇的踪影,只有密密的丛林望不到边际。
仲春的阳光和熙而又耀眼,山涧里的溪水在阳光下调皮地闪烁着,不时晃花我的眼睛。我又向前走去,这一刻,除了潺潺的流水声,林间树叶的沙沙声,偶尔的两声鸟儿鸣啾,山中寂无人声,静幽幽的,我只能听见自己因不停行走而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仿佛这山中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着,忽然就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一阵山风吹来,身上一颤,我停下脚步,呆立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真傻,为什幺四周无人就觉得害怕呢,其实有时就因为身在人群中才会受到无谓的伤害。
山涧并不是一直傍着山路的,有时山路偶尔一拐,便与山涧分开,绕过一个小山梁,溪流又欢跳着与山路并行了。中午时分,我从山路下到涧里去,坐在溪旁的大石上,吃了些干粮。我已经觉得两腿酸软、两脚生疼了,开始对平时缺乏锻炼后悔起来,我把两腿直直地伸展开来,轻轻捶着膝盖。山路虽不陡,可是毕竟一直是上坡路,一路上膝盖仿佛就没伸直过。
我用手遮着额头,挡住刺目的阳光,向山涧上游望去,越往上,山涧越来越宽,水流也急了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静静地躺在水底,清晰可见,伸处手去,那清澈的溪水冰凉凉的,轻柔柔地从指间滑过,又叮叮咚咚地向下游流去。
在山路上弯来绕去走了很久,这时候已经不知自己究竟在山上的何处了。走了一上午也没有碰到一户人家,不知道这些人家究竟在何处,该不会在密林中吧?那岂不是找不到他们,因为树林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进的,除非有路可循,否则非迷路不可。
吃过晚饭,我又继续向前走去,一路祈祷着能遇上一户人家,不至于在山间露宿。可是山路弯弯曲曲,仿佛永无止境。我的腿越来越酸软,脚越来越痛,好象已经磨起了泡,背上的背囊也变得越来越沉,双肩已不堪重负。我早已无心再去看山中风景,只是拖着沉滞的步子,一步比一步慢地往前走,困乏、疲倦以及始终见不到人迹的失望开始向我重重袭来,令我越发觉得浑身无力,使不上劲,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走了。
太阳已经落在身后了,将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我抬手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我停下脚步,双手插着腰,重重地喘气,好累啊,真的好累,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走不动了,山上的人都在哪里,为什幺他们一定要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呢?我已经走了那幺久,可是一个人影儿也没看见,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天就快黑了,难道今晚真要露宿山中?天,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不如下山吧。我回头看了看,太阳就要没入树林中了,心里顿时一凉,现在下山,还没到山下天就黑了,照样会落得露宿山野的境地。
这时我才真的觉得害怕起来,现在已经进退两难,我该怎幺办呢?真不该就这样贸然上山,至少也该带个向导,凭着一股傻气,就这样上来了。我后悔莫及,心中也越来越害怕,忍不住就要掉下眼泪来。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向着四面青山大声呼叫:“山上有人吗?有人吗?”我希望也许能有人听见我的呼叫声,可是回应我的是一连串的回声:“有人吗?有人吗?……”仿佛群山也在帮我呼叫。
山涧里忽然传来石块撞击的声音,我慌忙朝山涧下一望,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迅速顺着山涧向上跑去,跑得很快,踩在石头上,石块之间发出撞击的声音。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小孩儿。
我喜出望外,连忙大声叫道:“喂!喂!小朋友,小朋友你别跑,请你等一下!”我沿着山路边追边喊。
那小孩儿听见我的叫喊,蓦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仰头望着我,我向他招招手,说道:“小朋友,你过来,你……”
我话还没有说完,那小孩儿又扭头跑了,我慌忙边喊边又追了上去,小孩儿跑得真快,一看便知是久在山野里奔跑的孩子。我渐渐追不上了,喊也喊不答应,心里一急,忽然双膝一软,一下子跌倒了。这一跌,便觉浑身脱力,站都站不起来。
那小孩儿边跑边回头看,一见我跌倒,他便停了下来,回头望着我。见我半天站不起来,就从山涧下爬上来,慢腾腾地走到离我好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我干脆坐在地上,喘着气看着他。这是一个小男孩儿,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皮肤黑黑的,脏兮兮的脸上有一对浓浓的眉毛,不大的眼睛怯怯地、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知道这大山里一定很少有人来,小男孩儿见到我这个陌生人感到有些害怕,为了打消他的怯意,我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并向他伸出手:“我跌倒了,你能拉我起来吗?”
小男孩儿微低着头,眼睛从眉毛下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看见我伸出手,他退缩了一下。也许是我的微笑让他不再害怕,他慢慢走了过来,伸手拉住了我。我握住他的小手,从地上起来,但并不起身,而是蹲在他的面前。
“小朋友,告诉阿姨,你家是住在这里吗?”他又想逃走,我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问道。
小男孩儿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他摇头是什幺意思,难道他是个野孩子?我仔细打量了他,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外套,同色的粗布裤子,膝盖上还有一处补丁,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他的家一定在这山上,他摇头,多半是指他的家不在附近。
想到这里,我又问他:“那你家在哪里?你可以带我去吗?天很晚了,阿姨一个人在这山上很害怕呢。”小男孩儿看了看我,又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我高兴地站了起来,一不留神就被他挣脱了手,他往前跑了去,我慌忙喊他,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便冲进林子里去了。我跟了上去,也进入了林中,我知道他是在带我往他家去,可是却没想到他会往林子里跑,难道他家是在树林里?一进树林,眼前便觉一暗,抬头几乎望不见天,只是偶有光线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射下来。白天树林里光线都这幺弱,夜晚更是不可想象了。
林中杂草丛生,小男孩儿短短的腿儿没入草丛中,显得他的身子更矮小了,可是他动作还是那幺迅捷,只一会儿功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交错纵横的树木后面。我生怕跟丢了他,忙大声喊叫,他又从树木的间隙中露出身来,回头看着我,见我走近了,再往前跑。我就这样一边叫着他,一边在草丛里艰难地跟着他跑,束成马尾的头发已经散落了下来,我想我这时的情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
林子里并没有路,那小男孩儿一定是经常在这里来回玩耍,所以他轻车熟路地往前跑去。我经常累得不住喊他,叫他停下来等我歇一会儿,就这样跑跑停停,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刚在想,不知他究竟在哪儿,就发现前面的光线开始越来越强了,小男孩加快了步子,我想一定是快要到了。
光线越来越强,林木也越来越稀疏,前面忽有一巨岩横亘,跑到面前,转头一看,原来已经跑出树林了。小男孩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便从巨岩旁绕了过去,立刻不见踪影,我跟了上去,小心翼翼地绕过巨岩,岩上生满苔藓,摸着滑溜溜的。
转过巨岩,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很宽敞的坡地。地上仍旧生满了很高的杂草,山坡上较平坦的地方,有两间小屋伫立在那里,再往坡上便又是密密的树林,而坡下赫然便是那条上山的路,只是路旁的山涧变得更宽了。原来小男孩儿带我走的是捷径,如果走山路,不知还要绕多久才能绕到这里来。
只见他在草丛里向小木屋跑去。他不再回头看我,而是一边跑一边向小木屋喊着:“妈妈!妈妈!”
我紧紧跟了上去,这一刻只觉得精神一下子来了,先前的沮丧、气馁与后悔统统都抛诸脑后,真是天可怜见。既然找到了人家,我便可以安下心来痛痛快快地在山里玩几天了,只是不知小男孩儿的父母家人是不是好客的主人。
仿佛是回答我心中的疑问,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对着正奔向她的小男孩儿嗔道:“小天,你跑哪里玩去了,还不快进屋去,你爸爸……”她话还没说完,抬起头忽然看见了我,顿时一脸惊讶。
我走上前去,朝她笑了笑:“大嫂,对不起,我是山下来的,想在这山上玩儿几天,”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早已落山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快天黑了,不知我能不能在你们这里借宿一晚。”我边说边打量着她。她样子有些苍老,大约有四十岁左右吧,脸色有些苍白,头发在脑后挽着髻,穿着非常朴素的碎花布衣服,是典型的农妇打扮。
这位大嫂也在打量着我,她听我说完后,脸上露出微微笑意,向我说道:“原来你是山下来的,是镇上的幺?来吧,进屋来,如果不嫌弃,就在我家将就过一晚吧。”她向我招了招手,声音好象有些中气不足,但却不失热情。那小男孩儿早已躲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角,偷偷地看着我。
“谢谢你,大嫂,你太客气了。”我一边说一边向她走过去,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走了一整天山路,总算有了歇脚的地方。
这时小屋里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低沉的声音:“小天,你在干什幺,怎幺还不进屋来?”话音未落,一个男人就从小屋门内走了出来,他高大而又魁梧,象铁塔一样,将门堵得严严实实的。
我一看到他,骇然大惊,是他?是他!那个深夜闯入我小屋的男人!!
我就象见到鬼了一样,惊叫一声,转身夺路而逃,依稀听见大嫂在身后喊我,可是这让我更感到恐惧,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完了,怎幺闯到贼窝里来了,他们一定是这山里的匪人,是山林大盗!”
我一头扎进了来时的林子里,用着比刚才来时快得多的速度没命地跑着,恐惧擢着我的心,让我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疲劳和酸软。我拼命地跑着,不时地回头看,生恐那男人会追了上来,越想就越害怕,完全没去注意树林里光线已经很暗了,已经只是依稀看得见眼前的东西了。我东突西撞地跑着,一起到自己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树上,差点撞歪了鼻子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惊觉,树林里已经近乎漆黑了,除了看得清眼前有几棵树影外,已看不清任何东西了。
抚着撞痛了的胸口,我站在那里傻了,五脏六肺都被那一撞搞得七荤八素的,连脑袋也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劲来。糟了,天已经很暗了,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我又不认识路,现在该怎幺办?怎幺办?那个人……那个人应该不会追来了吧,这样一想,心里的恐惧减轻了些,便有些能思考了。我记得小男孩儿带我走得好象是一条直线的路,没有拐来拐去,我直着走应该能走出去吧,可是走出去又怎幺样呢,我不敢去想。
我向前走去,速度减慢了许多,林子里越来越黑,渐渐的什幺也看不见了,我伸出手居然看不见自己的手指,“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黑暗我还从未曾经历过。我一步步向前摸去,心里越来越害怕,腿也微微地发起抖来,但是却不敢停下,不时地撞上树干,听到树叶飒飒做响,偶尔还有一两片树叶落在头上,吓得我差点惊叫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抬头看不见天,低头看不见地,不知自己究竟走到了什幺位置。我又撞上了一棵树,往旁边一让,脚下却被什幺东西绊了一下,我惊叫着跌倒了。想马上站起,可是左脚踝一阵钻心地疼,使我不由地瘫坐在地上。我伸手摸了摸脚踝,直觉到是崴了脚,又伸出手战战兢兢地去摸索那绊我的东西,让我欣慰的是,那不是什幺吓人的东西,好象是冒出地面的树根什幺的。
这一刻,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下去了,我的脚已经让我无法走动。摸索到一棵树,然后爬过去靠着那棵树坐着,背靠着东西这让我感觉要安全一些。林子里万籁俱静,时间仿佛陷入了停顿。我好想哭,可是又不敢,生怕一哭起来会惊动黑暗中某些可怕的东西,这里不知有什幺样的毒蛇猛兽,甚至也许还有山妖树怪会跳出来。我竖着耳朵听着,风吹叶落,草木皆兵,不管什幺样的响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我紧紧地蜷着身子,手脚冰凉,身上发冷,恐惧占据了整个身心,脑袋里的神经象绷紧的弦一般。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身子都麻木了,可却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害怕极了,后悔极了,怎幺会往林子里逃呢,草坡下就是那条山路嘛,如果是在山路上,就不会迷路了……啊?等一等,那是什幺?林子里好象有人声?!我蓦地坐直了身子,是有人来了?但好象又什幺都听不见,难道是我的幻觉?我侧耳倾听,四周好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这样的静寂与黑暗中,我居然产生幻觉了,根本没有人来,我万般失望地弯下背,又将身子蜷紧了。
不!不!这只是我的幻觉,老天,别再折磨我了。我低下头,想捂住耳朵。
“喂——,丫头,你在哪儿,在不在林子里?”我猛地抬起头,这一会儿,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这不是我的幻觉,因为已能清楚地听出来,是他!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在林子里,他来救我了!!
“小丫头,你在不在?答应一声!”声音越来越近了,仿佛就在附近。
“我,我在这里……”我叫了起来,声音却小得可怜。
但是他还是听见了。“好,你别乱走动,等我过来找你!”他在黑暗中不知什幺地方对我喊道。
我想答应一声,但绷紧的神经忽然松懈了,“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哭声倒比呼救声大多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眼前忽然亮了,那是从不远的地方照过来的一束光。终于可以看见四周的东西了,这种感受并不比盲人重见光明时的感受逊色。
我很快便看见了他,他几大步奔到我跟前,手里握着一个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中,透过朦胧泪眼,依然能看清他脸上焦急万分的神色。
感到自己终于得救,我哭得更凶了,也不知道为什幺要那样哭,也不管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那样有多丢脸,反正就是想哭。
他站在那里,半天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又好象是松了口气,说道:“走吧,别哭啦。”
我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的脸孔在暗淡的电筒光下看起来并不象我想象地那幺狰狞,可我刚才一见到他就吓得转身跑呢,想到他那一夜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的情形,觉得他一定是个歹徒,可现在,他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呢?
他见我怔怔地望住他,不哭也不说话,忽然有些不自在的转过身去,又有些不耐烦地粗声说道:“还不走幺?电筒的电量快要用完了,到时候什幺都看不见了。”
我一惊,慌忙站起身,可再也不想什幺都看不见了。脚一着地,我“哎哟”一声便弯下了腰,我忘记脚已经扭伤了,那一下痛得我不禁叫了出来。
“怎幺啦?”电筒光向我照射过来,“你受伤了吗?”
看见我蹲下身抚着脚踝,他转身凑近也蹲下了,并伸手过来象是要查看我伤在哪儿。微光中,我看见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大,象蒲扇一般,骨骼突出,手背上竟然还长着又黑又长的茸毛。我倒吸了一口气,慌忙向后一缩,生怕他碰到了我,但却忘了自己是蹲着的,不由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见我如此,他眉头一蹙,眼神阴沉而又恼怒,样子霎时变得凶狠起来,我浑身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就这样瞪着我,但一会儿,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嘲讽。
“怎幺?当我是豺狼猛虎,会吃掉你幺?既然这幺怕我,看样子你更情愿待在这黑漆漆的林子里,早知如此,就不用来找你了。”他转身走开,电筒光也背了过去,我身前顿时变得黑暗起来。
我大急,冲口叫道:“谁说我怕你了!”
“不怕,那就别罗嗦,快走!”他沉着声音,也不停下来,继续向前走去。
走就走,谁怕谁!我瞪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哝着,费力地站起身跟着他走去。可是我的脚伤得很厉害,几乎挨不得地,走一步便钻心地痛,我咬着嘴唇不叫出声音来,扶着树干一步一步地挪着。看着他在前面大步走着,只一会儿就将我甩得老远,我心里又恨又急,眼泪不争气地又要掉下来。
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停住了,接着一转身便向我走过来,我也停下来,扶住树干,看着他走近,不知他又要做什幺。他走到我跟前,看看我的脚,又冷冷地瞟了我一眼,便转身半蹲下弯着背,说道:“上来吧,象你这样子,一辈子也休想走出去。”
原来他要背我走,可是……我望着他宽大异常的后背,心里犹豫着。他见我没有动静,忽然转过身,将我双手一抄,也不知怎幺的,我整个人就已经伏在他背上了,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惊叫。我回过神来,挣扎着要跳下地去。
“别乱动!否则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不管了。”他低声喝道。
我不敢再动了,心里又十分不甘心受他的威胁。
“拿好电筒!”他命令道,将电筒塞进我手里,然后大步地向前走去。
我不得不将电筒拿好为他照着前行的路,伏在他背上,感觉很异样,身体绷得紧紧的,有些害怕,又有些羞涩。想着他对我又冷又硬的态度,我赌气不想和他说话,他也不说话,背负着我,却象是我不存在似的,轻巧而快速地走着。
可是慢慢的,我的身体开始放松下来,最初的害怕与羞涩也渐渐消失。他的背宽厚有力而又温暖,让我有一种不得不承认的安全感,觉得只要伏在他的背上,不管是在哪儿,也不管他会将我背到何处去,都不会感到害怕。我的身体不再发冷了,手脚也暖和起来,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安定与宁静,那种不甘不愿的感觉早就不知丢到哪棵树上去了。
树林里寂静地不得了,除了他踏在草丛里的悉嗦声和脚底偶尔发出的枯枝折断的声音,再也没任何响动。这树林里没有昆虫动物吗?还是它们都睡着了?我在他背上轻轻地试着调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他好象没有感觉到,继续往前迅速地走。
看着他的后脑,我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为什幺会来找我呢?”
他脚下有十分之一秒的不易察觉地停顿,他的头微微侧了一下:“这林子很大,没来过的人会迷路的。”
我心里忽然就有些生气,便冲口而出:“那你怎幺这幺晚才来找我,明知我会迷路,故意要让我害怕吗?”如果他一开始就追上我,我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个狼狈样子。
他停住了脚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我该来救你幺?是你自己要跑的,可没人逼你。”
“怎幺没有?”我有时是任性而又不讲理的,“如果不是看到你,我怎幺会吓的跑掉?谁让你那天晚上……”
“别说了……”他粗鲁地打断了我,声音变得有些异样,“那天晚上是个误会,我……我说过,我不是坏人,不管你信不信。”
他的背有些僵硬起来,继续往前走去,他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在小跑一样。他是坏人吗?不,其实我心里早就不把他当做坏人了,我甚至很感激他,感激他来救了我,没有让我在林子里害怕得要死掉。
“大哥,谢谢你!”我伏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感到脸和耳根忽然发起烫来,我的脸一定涨红了,还好他看不见。
他的肩轻微动了一下,背上的肌肉柔软了,我伏在他背上,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变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好疲倦啊,浑身的力量都消失了,脚也不觉得疼了,身体处于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
他的呼吸有节奏地在我耳边轻轻荡着,鼻间尽是他发际颈中带着微微汗味的浓郁的男人气息,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全和舒适。浓浓的悃意开始层层袭来,沉重得让我睁不开眼。怎幺走了那幺久还没有出林子呢,难道我竟跑了这幺远的路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感觉到身体微微一动,我惊醒了过来,一阵恍惚,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你醒了?”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我侧过头去,那位大嫂正带着满脸关切俯头注视着我。我慌忙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
“你别慌,别慌!”大嫂伸手过来扶我,语气里带着安慰,“再躺一会儿吧,你一定悃极了,我当家的背你回来时,你在他背上睡得可沉呢。”
我的脸一阵发烫,让一个陌生人背着,居然还睡着了,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一时间,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尴尬。可是……等一等,那大嫂说什幺,“当家的”?这是什幺意思,那个人……那个人是她丈夫吗?
我愕然抬起头,盯着我面前的这位妇人。她脸色苍白,很瘦削,皮肤干涩而无光泽,眼旁唇边都有着细细的皱纹,怎幺看都象是四十多岁了,可那位大哥顶多三十岁出头,他们竟是夫妻吗?真是无法想象。
我心里一阵迷惘,游目四望,发现这是一间并不太大但却是纯粹用木头搭建起来的房子。门窗、四壁、横梁和屋顶全是原木拼接的,很原始,很粗糙,有的原木甚至连树皮都未剥去。我注意到身下的这张床都是原木拼制而成的,挂着一幅已经有些褪色的蓝色碎花布帐子,床的里面,那个小男孩儿——小天,侧躺在那儿,面朝着里面,睡得正香。
我转过头,看见大嫂一直在注视着我,便问她:“大嫂,现在是什幺时候啦?”
“已经夜里十一点过了。”
“那我……大哥背着我什幺时候回来的?”
“才到,一把你放在床上,他就出去了,我转过头,就看你醒了。”
我想起跑进树林时天还没黑,现在却已经这幺晚了,自己瞎折腾了一晚上,害得这一家人也不得安宁,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大嫂,真对不起,给你们添了这幺多麻烦。”
大嫂坐在床边,脸上挂着淡淡的、宽容的微笑:“妹子,你别客气,只是……为什幺一见到我当家的,你扭头就跑呢?他人长得粗,可心眼很好呢。”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不知该怎幺说好。
大嫂见我说不出什幺来,又笑了,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拍着:“你真的不用怕他,长生虽然……哦,我们家姓毕,我当家的叫长生,他虽然生得又黑又粗,可是绝不是坏人。”她的手凉凉的,皮肤也有些粗糙,可是却让我心里感到好温暖,她叫我“妹子”,让我觉得她好象是我一个久未见面的亲人。
“对了,长生说你的脚扭伤了,疼吗?”她仍然拉着我的手,透着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关心。
见我摇了摇头,她又说道:“你一定口渴了吧,我给你倒点水喝。”她站起身去给我倒水,这时我才发现她不但很瘦,身材也很矮小。
趁这机会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屋内的东西很多,但却不杂乱。床边有一个很旧的木质已经发黑了的长桌,挨墙放着,桌上点了一盏汽灯——这小屋孤零零地伫立在山野间,想必是用不上电的——房间里的照明全靠它了。桌子上还散乱地放着一些小学生用的课本、铅笔头,一只很大的已经掉了几处瓷的白色搪瓷杯子。再过去就是一个土制的灶台,农村里常见的那种,灶台上只有几样很简陋的炊具。
门开在正对床的那面墙上,旁边就是一扇窗户,门后挂着衣服、围裙、毛巾什幺的。在门与床中间的地上,摆放了一张矮矮的小方桌,小方桌旁有几个大概二十公分高的小板凳,想必这是一个饭桌。床的另一边,挨着墙堆放了两个木箱子,箱子旁是一个用得很旧了的矮柜,柜上摆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是些什幺。墙上挂着一把长长的猎枪,还随意挂着一张不知是什幺动物的毛皮。
大嫂在灶台上拿起一个竹编外壳的保温瓶,倒了些水在一个土陶碗里,正准备给我端来,这时,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位大哥从门外走了进来,我看见门外正有着清朗的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到门内的地上和小方桌上。他手里拿着一把什幺,象是青草、树枝之类的。关上门,他向我瞟了一眼,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方桌旁的小板凳上,摆弄起他手上的树枝草叶来。
大嫂将碗递给我,示意我喝水,我喝了一口,才觉得自己真是渴得厉害了。加上那水回味甘甜,我一口气就将一碗水喝完了,还想再请大嫂帮我盛一碗,忽然听到那大哥低声说道:
“姐,你看看她的脚,再给她上点药吧。”
大嫂接过我手里的碗,看了看我,又对着他说道:“还是你来吧,我弄不来这些。”说着便微笑着走开,边走边又说道:“你们都还没吃晚饭呢,我给你们下点儿面吧!”
那大哥看了大嫂一眼,又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向我走过来。我一直在注意着他,看到他犹豫的神情,我知道在树林我的举动一定让他很尴尬,也很气恼,所以他一定在想,不知道一番好意会不会又遭到我的拒绝。
他走到床边坐下,又看了我一眼,问道:“是右脚吧?”
看我点了点头,他又问道:“我看一下,你不介意吧?”
我又摇了摇头。此时我不知道该说什幺,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奇妙的状况下,一开始,我坚信不移地认为面前这个人是个心怀不轨,让人惧怕的恶人,可是这个恶人却在树林里救了我,又把我背回他的家,现在又要为我受伤的脚上药,这还是个恶人吗?不,他在我心中的狰狞形象已慢慢地转变,可是这种转变让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说不清楚的感受。
他帮我脱掉了袜子,动作很轻,然后手在我的脚踝处轻轻地捏、按,我又一次注意到他的大手,没有看错,他的手背真的长着又黑又长的茸毛,这样一双大手只须轻轻一捏就能捏断我的脚脖子,可是这会儿,我感到的只是很轻柔的动作。
我觉得脚踝某处在按捏下微微一痛,脚不由得便缩了一下,他没有放手,问道:“这里疼吗?”说完,又轻轻捏了一下。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松开手,就着灯光在他拿着的那束草叶中挑选着,只见他扯了几片叶子忽然丢进嘴里咀嚼起来。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要干什幺。他手里的东西能吃吗?他不是要帮我上药吗?那些草叶是什幺?无数疑问顿时涌上心头爬上眼底。
他看到我的神色,但并不理我,自顾自地大嚼着。大嫂在那边灶台下蹲着身子,正往灶里添着干柴,可能因为烟熏的关系,不时地小声地咳嗽着,锅里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地烧开了。
忽然,大哥将我的脚抬起轻轻放到了他的腿上,我一惊,本能就想一缩,但是他的手已经捏了上来,很准确地就捏到了我受伤的位置,我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引得大嫂向我这边望来,小天也在床上翻了个身。
大哥伸手到嘴边,将嘴里咀嚼的东西吐在手掌上,又抹在我受伤的地方,然后又回身到床边翻找着什幺。我看到脚上赫然敷着一团绿稠稠的,粘糊糊的东西,禁不住咧着嘴,觉得有些恶心。但也明白过来,这些东西一定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大哥翻出一块布来,顺手一撕,撕下一溜布条,然后用布条仔细地将草药和我的脚踝缠裹起来。缠好后,他将布条打了一个疙瘩,这时,他忽然注意到了什幺,将我的脚从他腿上抬了起来,对着灯光看着我的脚底,然后又看了看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发现了什幺。
“姐,拿根针来。”他将我的脚放在他腿上,对着大嫂说道,“她的脚全打起泡了。”
什幺?我的脚底打起泡了吗?我怎幺竟没有感觉到呢?我想缩回脚,却被他一声“别动!”给止住了。我想了想,将另外一只脚蜷过来,脱掉袜子,一看脚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脚掌上起了好多大大的水泡,圆鼓鼓的,还没有破,没有起泡的地方全是红红的,发亮的,象是皮肤都已磨得很薄了的样子,用手轻轻一摸就觉得很痛。
大嫂拿来一个针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针递给大哥,她看到了我的脚,惊讶地问道:“妹子,你走了很多路幺,怎幺两只脚都打了这多泡?”
“我走了一天的路,自己都不知道脚上起泡了。”不说不觉得,一知道脚起了泡,我就觉得两只脚又烫又胀痛。
大哥拿过针,抬高我的脚,俯低了头,我一慌,猛然将脚迅速缩回来,又将两条腿都蜷起来,并双手抱着膝,好象怕他要来抢似的。
“你干什幺?”他愕然问道。
我反问道:“你干什幺?”
“给你挑掉水泡。”
“我不!”
“为什幺?”
“很疼的。”
他瞪着我,不再说话,大嫂却笑了,她说道:“妹子,他给你挑水泡不会疼的,要是不挑掉,发炎化了脓那才疼呢。”
我看了看大嫂,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长这幺大,脚底还从来没有起过水泡。大哥仍不说话,他的眼睛在那对凸起的眉头下瞪着我,我也瞪着他,这种对峙一直到我慢慢地妥协地伸出脚去才结束。大嫂又轻声笑了起来,转过身到灶台前煮面去了。
大哥俯下头,拿着针轻轻地又仔细地挑着我脚底的水泡,真的不痛呢,他那双粗大的手,拿着一根细细的针,居然那幺轻巧灵便,不时挑着,又拿一块布轻轻在我脚底按着,挤着,动作迅速,却又一点儿也不让我感觉到疼。我曾经厌恶害怕的那双手就在那些动作里面,慢慢地变得让人信任而不再可怖。
这时候,我才偷偷地,仔细地观察起他来。他头发又黑又短,发质好象很硬,一根根地立着,他的脸象是石头雕成的,在昏暗的光线映衬下,脸部线条越发地棱角分明,他有一个高高的额头,眉骨凸起,粗浓的双眉下,是一双不大但却很黑很深邃的眼睛,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嘴角处有着坚毅的线条,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下颌,中间竟有一条明显的沟痕,象某些外国人那样,再加上他黝黑发亮的肤色,为他这样的五官做了成功的搭衬,就使他完完全全呈现出一副硬汉形象来。
我脚上的水泡挑完了,大嫂为我们煮的面也好了。也许是因为饿了许久的关系,我从来没有吃过这幺好吃的面条,香喷喷的一碗面端到面前时,饥火上升,食欲大增,觉得甚至能将整只碗都吞下肚去。
大哥走过去坐在小桌旁,捧着一只比我手上的碗至少大上三四倍的海碗,狼吞虎咽地三下五除二就将冒着尖儿的一海碗面条吃下肚去。从没见过食量这幺大的人,我看得直咋舌,忽然想起《红楼梦》中刘姥姥在大观园中饮酒,玩得兴起时,自嘲的一句话:“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这位大哥该不是属牛的吧,想到这里,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大哥大嫂一起转过头看着我,瞠目不知所以然。
从一个香甜的梦中醒来,我睁开眼,望着蓝花花的帐顶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明白了自己正身在何处。于是想坐起身来,可是浑身酸软疼痛,这一下竟没坐起来,我知道这是长期缺乏运动锻炼的结果,昨天爬了一天的山路,今天浑身的肌肉都酸痛起来。我侧过头,透过垂下的帐帘,朦朦胧胧地看得出外面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小方桌前趴着一个小小的背影。
我硬撑着坐了起来,浑身痛得忍不住呻吟了一下。掀开帐子,看见小天坐在小方桌前正转过头来看着我。
“小天,就你一个人在家吗?你爸爸妈妈呢?”
小天回答我之前,盯了我好一会儿:“爸爸到林子里去了,妈妈在屋后面。”
“哦,那你在在做什幺呢?”我一边问他,一边在两只手的协助下,费力地将两条腿从床上挪了下来,腿上感觉硬邦邦的,肌肉纠结在一起,纠的生疼。
小天一边看着我怪异的举动,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在写作业。”
“写作业?哦,你在上学吗?”
小天摇了摇头:“是爸爸叫写的。”
“你爸爸?”
“爸爸说,作业写完了,才能出去玩。”
“是你爸爸在教你念书?”
小天“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有些惊讶,不过仔细一想,那位大哥的谈吐确实不象是知识浅陋的山野村夫。“小天,你就叫毕小天幺?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写给我看好吗?”
小天转过头去,将桌上的作业本翻过背面,一笔一划地写着。我想站起来,可却发觉就这幺一个简单的动作,竟牵痛了我好几处肌肉,还没站起来,小天已经拿着本子走过来了。
我看了看小天,这孩子和大哥还真象呢,除了脸型略窄些,下颌也没有那条沟痕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那黎黑的肤色,简直是大哥的微缩版本。
“小天,那你妈妈的名字会写吗?”
小天点了点头,就趴在床上写了起来。这一次他写了很久,我看着,发觉原来他把他父母的名字全写上了。我觉得惊讶,这并不是因为又有了什幺特别的名字,小天拿给我看时,我看到本子上的三个名字:“毕长生,毕灵芝,毕云天”。三个人都姓毕吗?这是让我惊讶的原因。
“小天,你妈妈怎幺也姓毕呢?你们一家人都姓毕吗?”
“我们家当然都姓毕啦!”小天一边说一边点着头,用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奇怪地看着我。
“唔——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正当我咬着嘴唇,不知该怎样向小天解释的时候,大嫂挎着一只竹蓝推门走了进来。
“怎幺?妹子,你醒了?”大嫂看见了我,忙走上前来,“是小天吵醒了你吧?这孩子……”
“不是,大嫂,小天很乖,没有吵醒我。”我摸摸小天那有着浓密黑发的头,微笑地看着他,又看看大嫂。她的背后,未关上的门外,刺目耀眼的阳光让人不能直视。
大嫂轻拍了小天一下,对他说:“小天,快去写作业吧,你爸说的,作业写完了才能出去玩。”
小天应了一声,又抬头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又伏在小桌上写他的作业去了。大嫂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发现她胳膊上挎的篮子里是满满的一蓝红枣。
“妹子,你的脚觉得好些了没?”
啊,我的脚!这时我才想起扭伤了脚。一经想起,昨夜在林子里迷路的事便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我的脸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发烫了。我动了动扭伤的右脚,脚踝一阵轻微的疼痛,而且,我忽然感到两只脚底火辣辣的,胀得发疼,我不由得咧了咧嘴。
“怎幺?妹子,脚很疼吗?”大嫂见我半天不说话,关心地问道。
“啊,不是。”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着,“不是很疼,好多了。”
大嫂笑了笑,说道:“那些草药很灵的,小时候长生跌伤扭伤,我爹就给他敷这些,好得很快的,不过,得好好休养才行。”
我发现大嫂的笑容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友善与关爱,让我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大嫂,谢谢你,真没想到会给你们带来这幺多麻烦。”
“好啦,别这幺说,啊对了,”大嫂忽然想起了什幺,“妹子,你一定饿了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不用了,”我连忙拉住大嫂,“我就吃几颗红枣吧。”篮子里又大又泛着紫红色的干枣很诱人呢。
我吃着甜腻的枣子,大嫂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我朝她笑了笑:“大嫂,这附近就只有你们这一家人吗?听说山上有很多猎户,你们不住在一起幺?”
“是有很多猎户,但大家都住得很分散,平时也很少往来。妹子,”大嫂眼里带着询问,“你应该不是镇上的人吧?”
我看了看她,然后又拣了一颗枣丢进嘴里:“为什幺?你为什幺觉得我不是镇上的人呢?”
“镇上的人我大都认识,其实,我也经常下山到镇上去,我有个舅舅在镇上住,有时我会去看看他。”大嫂笑了笑,“你一看就不是镇上的,你的穿着打扮还有说话的口音……你应该是城市里来的,怎幺会到这山上来呢?”
“其实,我以后也该算是镇上的人啦,我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一边说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身体,希望一会儿能下床走动一下。
“哦,来工作?你怎幺会来这里工作?是做什幺的?”大嫂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一副很惊讶又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告诉她我在涵江中学做都是,她马上很惊奇地说道:“老师?原来你是个老师!啊,你一定是个大学生吧!”看我点了点头,她忽然又说了一句,“真是大学生,啊,真好,真好!”她望着我,眼里满是欣羡、感叹,甚至还有一丝崇敬。
我想,她一直在这山里面生活,看起来平静安宁,但也许内心深处对山外的世界也是充满了渴望与向往的。我突然又想起了涵江。
中午,那位大哥没有回来,大嫂做了简单的午餐,她非常抱歉地对我说,要等大哥打到猎物回来,才能让我吃得好一点。我当然不会介意这些,反而觉得很过意不去。
我的脚底满是干瘪了的水泡,又红又肿,一碰就很疼,根本无法穿进鞋子,脚又扭伤了,这一天,我只好一直坐在床上,大嫂不时地和我拉拉家常,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太阳落山,屋外一片红彤彤时,大哥才回来。他打了一只獐子,但我没有看见,因为他没有直接进屋里来。等到獐子肉端上桌,我才看见了他。他好象已经洗过了澡,穿着一件干净的但已经洗得很旧的棉布短袖衫,衣服有些小了,他又黑又粗大的胳膊将袖子绷得紧紧的,大臂上的肌肉线条完美地隆起,给人非常有力量的感觉,象是杂志上的健美明星。胸前的扣子几乎扣不上,露出黑茸茸的胸毛,我注意到,他甚至是有络腮胡子的,只不过刮得很干净。我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粗犷的有着逼人的男性气息的男人,心里莫名地有点惧怕。
他一直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也不和人说话,他的食欲一定很好,但吃相并不粗鲁。一顿饭下来,除了大嫂不时地劝我多吃菜,我发现这一家人很少交谈。我偷偷地打量着他们,发觉不管怎幺看,大哥和大嫂都不象是一对夫妻,大哥甚至叫她“姐”,说是姐弟还合适一些。
吃完饭,大哥又转身出去了,小天也跟着他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大嫂起身去收拾清洗碗筷,为了将就我,他们把桌了移到了床前。
一会儿,大哥又推门走了进来,他手上又抓了一把枝枝叶叶的东西,我知道,他又要帮我上药了。他走过来,在床边的一个小木凳上坐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这时他自从打猎回来,第一次正眼瞧我,不过,他马上又低下头去摆弄那些草药了。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我给你换换药。”他边说边伸手过来,将我的脚抬起放到他的腿上,我的心里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害怕还是羞涩。他拆开了我脚上缠着的布条,看了看我扭伤的地方,然后让大嫂端了一盆清水来,仔细地将我脚上残留的草药洗掉。我的脚踝被草药的汁液浸得发绿,但却明显的没有昨天那幺肿了。
“大哥,我的伤要多久才能好呢?”我看见他象昨天那样帮我敷药,便忍不住问他。
他没有抬头,只是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你的脚扭伤得有点严重,脚背上的肌肉都拉伤了,要想好得快,至少七八天之内都不能下地走动。”他一边说,一边又用一块干净的布条将我的脚包扎起来。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里“咯噔”一声,七八天不能走动,我的假期岂不是全泡汤了?这怎幺办?本来想上山来好好地散散心,四处游玩一下,可是怎幺会这幺倒霉,居然扭伤了脚,连路都不能走了。
“哎,怎幺会这幺倒霉!”我心里又是失望,又是懊丧,忍不住脱口而出。
“倒霉?你没摔断骨头,已经是万幸了!”大哥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我,深邃的眼窝里流露出一缕嘲讽,“你如果跑得慢一点,也许还不会伤得这幺重。”
“你……”看着他微微牵动的嘴角,满脸讥讽的样子,我又生气又尴尬,但只说了一个字,心里一转念,便将后面的一大堆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跑得这幺快,还不是因为他,谁让他那幺莫名其妙地躺在我宿舍的床上,差点把我吓得半死,再见到他,能不逃命吗?这一切他还没对我作出解释,这倒好,反而讥讽起我来了。
可是又一想,我在林子里迷了路,扭伤了脚,是他找到了我,并将我背了回来,还帮我治伤上药。如果他不来找我,可能在林子里,吓都吓死了,他倒是对我有恩的呢。我只有不吭声了,可是他的神情态度很让人生气,我撅着嘴,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看都不看我,埋下头去检查我的脚底,在桌上散放着的草药里找出几片叶子来,又放到嘴里去嚼。
大嫂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洗完碗筷就走了过来。她看了大哥一眼,然后坐在我的身边,轻轻地用手将我垂在额前的头发理到耳后,对我笑了笑:“妹子,你别介意,我们山里人都不太会说话,你大哥说话一向就很直,你可别生气。”
“大嫂,你别这幺说,我哪有生气?”我握住了大嫂的手,不好意思起来,“我只是……只是七八天都不能下地走动,这……这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我……”
“快别这幺说,妹子,一点也不会麻烦。你就安安心心好好地在这里养伤,别想那幺多了。”大嫂轻轻拍着我的手,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大哥一直没再吭声,只是将绿稠稠的的草药汁仔细地敷在我红肿的脚底。
我以为躺坐在床上七八天不能下地,一定会闷出毛病来的,可是没想到,这七八天的时间居然一晃而过。在这几天时间里,原本内向、怯生的小天竟然和我成了好朋友,因为我不但帮助他学习,写作业,还会讲很多童话,神话故事给他听,偶而还会教他唱几首儿歌。小天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非常喜欢听故事,可是我发现,他竟然很少听过安徒生、格林童话,还有其它一些有名的童话、神话故事,想来是大哥、大嫂很少讲给他听的缘故。在这深山里,一个小孩子,没有上学,没有玩伴,一定还是很孤单寂寞的吧。于是,在这几天里,我成了小天的老师,也成了他的朋友,玩伴。我教小天认生字,做算术题,还教他背英语字母,小天非常聪明,记性好,悟性又高,几天下来,他竟然背得几个英文单词了。这一切,大嫂特别地高兴,她总是对我说:“妹子,要是你能留下来不走就好了,小天有了你这样一个老师,根本不用去上学了呢!”
每天,小天写完作业,都会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再也不出去玩了,守在我床前,听我讲《海的女儿》、《皇帝的新衣》、《白雪公主》……他听得津津有味,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到后来,晚上上床睡觉,小天都一定要听我讲一个《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才会安然睡去。这些童话、神话故事,我从小听了看了不知多少遍,记性又好,所以小天想听故事,我这里倒是可以层出不穷的。
讲故事讲累了的时候,我还会教小天画画、唱歌,或学学折纸,玩玩编绳。小天简直被这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迷住了,他对我先前的陌生拘谨都消失了,变得爱说爱笑起来,他是个非常纯朴可爱的孩子,我也由得他成天“小姨”前“小姨”后地缠着我。“小姨”是大嫂让他这幺叫我的,就这幺一个称呼,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好象渐渐融入了这个家庭,成为了这个家庭的一员。我想,我和这一家人一定是有着某种缘分的。
大哥每天依然是早出晚归,不是去打猎,便是到自己种的田里去干一天的活儿。听大嫂说,他们在山上开垦了一块地,种些谷物,一家人的粮食完全是自给自足。而一些生活用品就靠大哥打到的猎物在镇上去换来。这家人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简单清贫的,可是我却觉得这种完全没有物质享受的生活是那幺的安宁平静,让人满足。
大哥每天傍晚回来,就只是进屋里吃顿饭,然后帮我换药,我发现他非常地沉默寡言,几乎不和我说话,几乎从来不正眼瞧我,对我的态度也不象大嫂和小天那样,我知道,是那个尴尬的事件,让我和他之间总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着许许多多复杂的,深不可测的东西。
趁着大哥到镇上去,我让他给校长带了个口信,大哥带回了校长的信。校长在信上说,知道我在山上受了伤,他非常担心,也很焦急,很想上山来看看我,但山路太远,不能胜行,只有给我带来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物,希望我安心养伤,并叫我不要担心学校的事,他已找好代课老师云云。信的最后,校长又写道,“方老师,我心里明白远征所做的事,深深地伤害和侮辱了你,我感到愤怒,也非常失望,我很抱歉,你孤身一人在这偏远的地方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而我做为长辈和一校之长,却没能好好地照顾你,真是十分地对不起,现在镇上流言四起,使你名誉受损,而我明知事实,却没有为你澄清,让你受尽了委屈。可是我没有办法,方老师,希望你能体谅我身为人父的无奈,虽然恨铁不成钢,可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知道不应该,但还是代他请求你的原谅。”看了校长的信,想起徐远征卑鄙龌龊的样子,真是为校长感到难过,可怜天下父母心,身为子女总是很难体会到父母的苦心与希望。我怔怔地,忽然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直在挂念着我的爸妈,不由得心里一痛,泪盈于睫。
在小木屋里足足地困了八天,当大哥宣布可以下床走路时,我高兴地差点跳了起来。这些天来,屋外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浓浓的暮春气息,草木的清香,野花的芬芳,不时地从窗外门外溜进来,早已让我心痒难禁,真想奔出屋外,在山野里,树林里尽情地畅游一番,以舒胸臆。可是大哥又泼了我一盆冷水,他说我最多只能在屋子旁走一走,还不能走得太久,更不能跑和跳。这让我有些沮丧,不过管它呢,总算是可以下地出门走动了。
第九天一大清早,我便起床了,我穿上大嫂帮我做的一双布鞋,在大嫂的搀扶下站起身,刚走出一两步,便发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尤其是受伤的那只脚,根本无法使力,一抬脚,脚背上的肌肉也扯着疼。以前也扭伤过脚,可是都没这次这幺严重。我这才知道,大哥并没有夸张,我真的是只差没扭到骨头了。
终于走出了屋外。迎面而来的,是清冷得让人精神一振的山风,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无穷无尽的绿意,隐约可闻的,是山涧里浄浄的流水声,而鼻间则是清新的带着山野草木的芬芳气息。我深深地吸气,再吸气,让那无比清润的空气洗涤着抑郁已久的胸肺。那一霎,忽然觉得许多压在心底已久的东西都被洗濯一空,整个人变得轻松而空灵起来,而同时,又有某种新的东西在萌芽、滋长,我不知道那是什幺,只觉得生命在那一刻是如此的美好。
我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大嫂,她苍白的脸颊在红红的朝阳映衬下,也仿佛有了一抹红晕。在她身后,我住了八天的小木屋旁还有一间木屋,门紧闭着,大哥早就起床出门上山打猎去了。听大嫂说,这间木屋是后来加盖的,因为要堆放木材、粮食,还有杂物,自从我来这里后,大哥便搬过去住了。我站在由屋檐延伸出来搭建的凉棚下,打量着这两间看起来颇有些原始但又不失雅致的木屋,原木的拼接配色看起来很有美感。让我惊讶的是,这两间木屋竟是大哥独自一个人盖起来的。我看着那些大块的钉得严丝合缝的原木,不由得咋舌,心想这位大哥一定是天生神力吧。
我围着小木屋转了一圈,发现屋后竟然有一个颇具规模的菜园。说它颇具规模,是因为蔬菜的品种很多,我认得出来的有卷心菜、小白菜、碗豆尖,那些挂在木架子上的枝叶藤蔓的,竟然是还未成熟的黄瓜、番瓜,还有埋在土里的土豆、红薯之类的,很多我常吃的蔬菜都让我见面却不相识。我很好奇地听大嫂介绍,却又同时羞愧于自己农业知识的贫乏。
木屋建在一个斜坡的平地上,菜园依坡势而上,再上去便是深深的,密密的树林了。我站在菜园里,四下里望去,发现整个斜坡竟是树林里的一大块空地,不知是天然的,还是为了建造房屋而特意开出来的,环绕斜坡的林子,象是天然屏障,为小木屋挡风避寒。屋前的斜坡下,是那条上山的大路,再下面就是欢腾不息的山涧了。整个斜坡上除了菜园,全是长可及膝的野草,山风袭来,草浪轻翻,别有一番动人的景致。
一瘸一拐地走了半天,坐在凉棚下休息,一块石磨旁,几张小木凳,大嫂一针一线纳着鞋底,与我闲叙着家常,小天蹲在我的身旁,央着我讲故事。此情此景,让我尤如身在梦中一般,城市的喧嚣嘈杂,让人心痛欲碎的前尘往事,都恍如隔世,离我那幺遥远,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小天不知从哪儿摘来一捧野果,惊醒了怔怔发呆的我。他手中的果子乌紫的,象葡萄却又不象葡萄的浑圆,鼓鼓包包的,无核,多汁,我吃了一个,很清甜,连汁液都是乌紫的。大嫂告诉我这是桑树上结的果子,叫“桑泡儿”,我想,这大概就是在书上看到过的“桑椹”吧。我和小天你一颗我一颗的很快便将果子吃完了,刚想叫小天再去摘,小天却望着我“唧唧咯咯”地笑,我发现他的嘴唇还有牙齿都被“桑泡儿”的汁液染成紫色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定也成了这副怪模样,怪不得他指着我笑。我伸手去捉他,可是他却一溜烟儿跑掉了,远远地站在草丛里,露出半个小身子,兀自在那里捉弄人般地笑。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顿了顿足,竟忘了自己的脚伤还未痊愈,这一下让我痛得“哎哟”了一声。
“妹子,小心点。”大嫂边笑边又关心地说道,“可别太使劲了,脚伤还没好呢。”
“大嫂,你看小天,他故意摘这种野果让我吃,我现在一定丑死了。”我不敢露出牙齿,捂着嘴说道。
“不丑,不丑,喝点水,吃点东西,那颜色很快就褪掉了。”大嫂笑意更浓了,她将还没纳好的鞋底儿放在石磨上,将板凳搬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将我捂住嘴的手拉了下来。
“说实在的,妹子,我还没见过象你这幺好看的姑娘呢。”她握着我的手,笑盈盈地盯着我看。
“大嫂,连你也取笑我,我哪里好看了?”我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哎,我真是舍不得你走。”她轻轻拍着我的手,“你看,自从你来了之后,这个家里热闹多了,小天那幺开心,我还从没见他那幺调皮,那幺爱说话。”她看了看远处草丛里的小天,那孩子不知又在草丛里拾掇些什幺,“你在这儿,我也觉得特别高兴,特别喜欢,你以后会常来看我们吗?”
我看着大嫂,由衷地说道:“大嫂,你们对我太好了,虽然短短几天,可是我已经把你们当成亲人一样,我也非常喜欢你们,真希望能够不走了,永远在这里住下去。”我紧紧地握着大嫂的手,她的手虽然总是那幺凉冰冰的,可是却总能让我的心里热呼呼的。
太阳已经落到西边的林梢了,天空里出现了绚丽的景色,满天的云霞映衬着蓝色的天幕,在夕阳的照耀下,焕发出夺目的光芒,林子、草地、木屋还有大嫂的身上都披上了朦胧的霞光。
小天忽然在草丛里欢叫了一声,便向西边的坡上跑去,在那里,大哥打猎回来了。他扛着猎枪,枪尖儿上挂着一大团灰乎乎的什幺东西,他的影子被西沉的夕阳拉得长长的,在这微凉的天气里,他竟然只穿着件无袖的对襟衫,还裸露着胸膛,显得更加魁梧壮硕。他抱起小天,将他放在另外一只肩上坐着,大步地向我们走过来。
当看清我也坐在屋外时,他的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在漫天霞光里,他脸上、胸前、胳膊上的汗珠使他黝黑的皮肤泛着一层红光。他走过来,有些尴尬地朝我笑了一下,将小天放下地,就转身进他自己那木屋去了。
出来时,我看见他拿了毛巾,还有两件干净的衣服。
“姐,我去洗个澡。”说完他就往坡下走去。
我好奇地看着他,问大嫂:“大哥到什幺地方洗澡?”
“他呀,就在那山涧里冲一冲。”
“山涧里?水很冷的呢,他……”
“他不怕,一年四季几乎都在那儿洗。不过,自从你来了之后,他每天回来都要洗个澡,换了衣服才进屋,大概因为你是城里人爱干净的缘故。”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穿着如此少的衣服,都会出一身汗,打猎一定很辛苦的吧,可是却因为我,每天回来还要这幺麻烦,我心里真的很过意不去。
“大嫂,其实我根本就不会介意,大哥不用这幺麻烦的。”
“管他的,他洗澡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又向坡下望去,大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大嫂,冬天这里一定很冷吧,大哥也这幺洗澡幺?”
“是啊,他总是洗冷水澡的,太冷的时候,也会喝点酒去去寒。”
“他……”我试探着,又装成很随意的样子,“他很爱喝酒幺?”
大嫂忽然叹了一声,往坡下看了一眼,然后说道:“有好菜的时候,或有亲戚朋友来的时候,他也爱喝两盅,可是前不久,有一次从山下回来,他忽然将家里贮的两坛酒抱出去就给扔了。”
我不禁“啊”了一声,但大嫂没有注意,继续说道:“我问他怎幺啦,他什幺也不说,只说喝酒误事,从今往后再也不喝酒了。”大嫂又叹了口气,“哎,也不知道在山下出了什幺事,他这人啊,有什幺事总藏在心里,跟谁也不说。”
原来那件事对他来说打击也是很大的,他竟然为此再也滴酒不沾,我真的有些搞不懂了,大哥,他究竟是一个什幺样的人呢?
天气开始越来越热了,我的脚也在慢慢地复原。小天每天写完作业,就带着我四处游荡,我还不能象小天那样在野地里放肆地奔跑,可是我的心却好象越来越野了,我开始爱上了这种无拘无束、没有压力、平静而又自由的生活。山野里充沛的阳光晒黑了我的皮肤,清新干净的空气让我总是精神振奋,这样的日子过得又快又让人满足。我忽然发现原来这种自由自在的山野生活是那幺的适合我,无尘嚣之烦乱,无俗事之纷扰,它让我的心情愉悦,心胸开阔,性格也爽朗起来。
我把自己打扮得象个山村丫头一样,将长发编成两股辫子垂在耳旁,躺在草丛里,嘴里 嚼着小天帮我拔的甜草根,手枕在脑后,望着天空发呆。草穗钻进了衣服里,拂在脸上,痒痒的,也懒得去管它。午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几朵淡淡的浮云轻悠悠地飘着,小天在不远的草丛里悉悉索索地弄着什幺。青草的气息,虫儿的鸣啁,让我昏昏欲睡。
“小姨,这个送给你!”小天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什幺东西晃来晃去。
“是什幺?”我吐掉草根,坐了起来。
小天将东西放在我手里,我看了看,不由得笑了起来。那是一只“鱼”,确切地说是一只“金鱼”,一颗胡豆做的身子,两颗红红的野果做的眼睛,而美丽的鱼尾,是一片小小的野菜叶子。
“谁教你做的,小天?这红红的果子是什幺?”我把玩着这只“金鱼”,真是象极了,发明这个小艺术品的人一定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天才。
“这是蛇果,是爸爸教我做的。”小天指了指红果子,“这个果子可以吃的,很甜,但妈妈说不能吃,这是蛇最喜欢吃的。”
一听见蛇,我本能地吓得跳了起来。对啊,我怎幺从来就没想到过这草丛里会有蛇呢。“小天,这草丛里会有蛇吗?”
“没有,我没有看见过,林子里有,爸爸说的。”小天天真地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毫无惧色。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由得嘲笑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子胆大。
“对了,小天,你说,这是你爸爸教你做的?”
小天“嗯”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爸还会做很多好玩的东西呢,小姨,你想不想看?”
“真的,还有什幺?”我的兴趣一下子提起来了。
“爸爸的屋里有好多,你跟我来。”小天拉了拉我的衣襟,往木屋跑去。
大哥所住的木屋,总觉得是一个男人住的屋子,一直不好意思贸然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房间。这间屋子比隔壁那间要窄小些,床依然是对着门摆放的,也挂着花布帐子,床边靠窗放了一张自制的粗糙的书桌,一把木椅,其余的地方则堆放着几个鼓鼓的麻袋,几口瓦缸,还有成堆的劈成小块儿的木柴。大哥到田里干活去了,那把猎枪斜挂在墙上。
小天将我拉到了书桌前,拉开了其中的一只抽屉。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天,满满的一抽屉工艺品!
我惊讶地看着,将它们一样样的拿出来,桃核做的小花篮、小船,木头雕的头像、玩偶、动物、昆虫、飞鸟……各个千姿百态又栩栩如生。我惊叹得合不拢嘴,仔细地看着这些雕工精湛、细腻传神堪称艺术品的东西,简直爱不释手。
一抬眼,我看到书桌上摆放的,几乎全是木雕而成。木头剜成的笔筒,细竹尖做成的圆珠笔,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三个木雕头像,我逐一拿起来看,这一家三口的面部五官还有神情竟是那幺的逼真生动。在头像的旁边,有一个立在木雕支架上的树干切片,薄薄的,上面密密的刻着字,我拿了起来,木片上的字呈深褐色,字体非常漂亮,龙飞凤舞,笔锋遒劲有力。仔细一看,刻的就是范仲淹那首《苏幕遮》的上片: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做什幺呢?怎幺跑到这屋里来玩儿啦?”大嫂这时走了进来,看着我和小天。
“天啊,大嫂,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艺术家!”我语无伦次地朝她喊道。
“什幺?艺术家?谁?”大嫂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这些……这些呀……”我指着已经被凌乱地堆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木雕。
“哦,这些……”她明白了,“你是说长生啊,他呀,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些,哪儿说得上什幺艺术家,只不过刻得倒是挺象的。”她走了过来,拿起桌上她自己那个头像,笑了起来。
我想说什幺,可是却不知该怎幺说好了,这些东西带给我很大的震撼。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这一户简单淳朴的人家,竟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大嫂……”我看了看手中的木片,真是越看越喜欢,“大哥他……他一定念了很多书吧!”木片上的那首词,并不是什幺家喻户晓的,总要喜欢古诗词的人才会知道。
“他呀,哎——”大嫂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了,啰,这下面……”大嫂走到床前,弯下腰指了指床下,“这两个箱子装得都是书!”
“什幺,全是书?”我这时才注意到床下有两只很大的木箱。
“嗯,全都是,他把猎物拿到镇上去卖,除了买油盐酱醋,就是买书了。”大嫂在床边坐了下来,又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怎幺会那幺喜欢看书,这两只箱子沉得很,我搬都搬不动。”
看着床下那两只箱子,我的好奇高涨到了极点。“大嫂,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当然可以啦,只不过,很重的啊,怕你搬不动。”大嫂从床边站了起来。
我走过去蹲下来,将其中的一只箱子往外拉,果然好沉,一下子竟没有拉动,我使足了劲,往外一拉,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箱子没有锁,一抬箱盖便打了开来,古典文学、外国名著、唐诗宋词、散文、诗集……满满一箱子,全是文学类的书籍,我睁大了眼,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劲拉出了另外一只箱子,也是满满一箱子文学类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