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缎灰

发表于: 2004年12月04日 08点54分      点击: 2022
当爸爸看到我被从手术室抱出来,裹着一床银红锦缎小被儿呱呱地哭,叫了一声:“嘿,小缎儿!”我的名字就算有了。
  也许和我从小受的心理暗示有关,我一直偏爱各种绸缎面料的铺盖,就连上大学妈妈也是给我做的湖蓝缎褥和粉红缎被,睡衣是碾光的真丝,一闪一闪波光粼粼,为此没少在宿舍里受孤立,尤其是我们老大,一眼一眼地斜我。她的家境也很好,只是铺盖没我这样小资。
  新课开始。上课铃一响,班主任走进来。个子高高,眼睛湖底一样深黑,有点象梁朝伟,很帅气,三十二三岁的样子,自我介绍说叫林烈,看得我有点着迷。开始指定班干部,他说林缎,你来当生活委员,站起来让大家都认识认识。我答应一声站起来,脸上升起一片红晕。
  男女宿舍开始结对。一帮男生到来,为首的中等个子,略有些圆胖,稀稀的米粒牙,说我是305宿舍的宿舍长,叫清朴,想和你们结友谊宿舍,不知女士们可否赏脸。老大说可以可以,不过我们可不管给你们洗脏衣服和臭袜子,每个礼拜天你们都要不定期请我们赏光吃饭,以及定期给我们提供糖果和瓜子。对方齐哇:“这是不平等条约啊!”
  “怎么样?结不结?”老大挑衅。
  “结,结,怎么不结,又不是结婚。”清朴们低声下气,一边看着我的锦被缎褥流口水一边说林缎,你是生活委员,请到我们宿舍指导我们叠被子。我气,这分明是白使劳动力。
  还是去了,我说你们要把被子叠正叠方,象豆腐块,使劲剁,剁出棱来。他们听话地使劲哐哐剁,不一会底下找上来:“喂,楼上的,地震啊?”清朴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在学叠被子。对方嘻一笑退出去:“怪不得这么卖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的脸更红了。清朴说林缎,你怎么那么爱脸红啊?我请你吃饭吧。别人起哄:“哦,哦,哦,班长,我们也要去。”他横他们一眼:“少来,一边呆着去。”
  出门碰上林老师,问:“清朴,林缎,干什么去?”清朴说老师,林缎帮我们整理内务,我请她吃饭。林老师眼睛深黑,看不出表情,说去吧,多吃些,林缎你太瘦了。
  校门口的小饭馆挤了好多穷学生。清朴替我拉开椅子,替我拿杯碟,替我倒饮料,问我吃不吃辣,一边吃一边扯些闲话。转身就见林老师颀长的个子,西服领带走进来,在这个乱哄哄的环境里显得不和谐,看见我们说:“咦,真巧,你们也在这里。”我抿着嘴笑,我看着他在一个个小饭馆外边走来走去,往里面张望,看见我们的影子才走了进来,却装作巧遇。他沉默地坐下,我不敢放肆,只好小口小口地吃菜。
  这两个男人互相较劲,明显的班长占了下风,最后他说,“啊,我还有点事,林缎我先走一步,林老师你们慢慢吃。”
  林老师神情一下子变得轻松,妙语连珠,谈尼采,谈尼克松,谈列夫托尔斯泰和阿托尔斯泰,谈红楼梦,天南海北,兴致勃勃。我听得张口结舌。我在我爸爸的书房里时常偷书看,但是这些我都是蜻蜓点水,看则看了,说却说不上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象他一样的辩才无碍。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我赶紧低头吃菜,不让他看见我眼睛里的崇拜。
  班里要开晚会,一人两块钱班费,买了好多的桔子,一个人分几个,晚会的时候吃。进门老大就叫:“林缎,我看看你的桔子!”我抱出来,我的大而靓,她的小而扁。我噗哧一笑。老大气坏了:“这个死清朴,这样偏心眼!”
  晚会上人人出节目,清朴说欢迎林老师给我们出一个!学生们起哄,我也跟着啪啪地拍。林老师站起来环顾一周,看我一眼,然后背转身去,大家不明所以。忽而一声尖细的女声传出,萦回婉转,是小常宝,老大哈地笑出来,“原来是林老师啊!”
  晚上老大着了魔一样学林老师,学了笑,笑了又学。
  下课了,林老师说林缎你来我办公室,我有事。人都走光了,我敲门,里面说:“请进,”声音浑厚悦耳。我说“老师……”他从窗前转过身来,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我,高高的个子,铁锈红的衬衣。良久他轻轻拉起我的手来,说以后不要叫老师,叫我林烈。我的身上一浪一浪的温柔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时光悄逝,日已偏西,我们出门就碰上清朴,抵墙靠着,低头抽烟,烟头一明一灭。看我们出来,他把烟一扔,一步跨出,然后看见我们兀自牵着的手,楞在那里。
  出楼门发现老大在石凳上坐着,黄色斜纹绸裙,白色宽边遮阳帽,虽然这个时候早没有了太阳。描着眼眉,一眼看书一眼看楼里。我们出来,她扭过头去。我不敢看她,怕挨了刀子。
  事情就这样沸沸扬扬传开来,这反而更让我们走近了。我给他洗衣服,给他写信和发信,替他整理办公桌的抽屉。
  后来,我们干脆在外边租了房子,虽然旧一些,却浸透了我们的心血。我挽起头发,包上毛巾,换一件他的淘汰下来的大褂子,光脚穿球鞋,用滚子一点点抹平前一任房主留下的斑斑油渍,用一块手巾撕成抹布使劲擦玻璃。他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张旧沙发,两把还能坐的木椅。屋舍虽然简陋,但我们的铺盖却是我钟爱的银红缎料子,林烈说我躺在上面象一条白缎的美人鱼。
  我们用简单的炊具做一点饭食,我是南方人,所以会做糖拌西红柿,清炒苦瓜,焖瓦块鱼,看他吃得下巴上都是米。他是不会做饭的北方汉子,最了不起就是煎两个鸡蛋夹在馒头里。林烈晚上抚着我的头发叫我宝贝,一边猛烈地做爱一边搂得我骨头都要碎了。我开玩笑叫他林老师,他就一边叫着缎儿一边堵住我的嘴。
  日子一天天地过,课堂上他是老师我是弟子,回到家他是夫来我是妻。
  可是老大经常来,一来就不走,我去上课了,林烈没有课,他们就在一起谈天说地,老大的眼风一下一下地飞。我出门总会碰上清朴,或者我到了教室,他已经给我占好了位,彼此点点头坐下,什么也不说。
  下课买了一把青鲜嫩绿的叶子回去打算蘸芝麻酱吃,到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里面传出来暧昧的笑声,一会儿两个人牵着手走出来,老大娇声娇气:“林老师,不要送,看你,这样客气。”林烈看见我赶紧撒手,老大扬着脑袋走出去。
  晚上和他算帐,他说:“傻孩子,你们老大的爸爸是市政厅的副厅长,我不想教书一辈子,我需要靠她来给自己找一个更合适的位置。我怎么会抛弃小缎呢,你才是我亲亲的宝贝。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嗯?”他一边说一边吻我的眼泪,我勾着他脖子哭泣,心里有那么多的不开心,黑云压城一般的恐惧。
                 
  八月十八真是一个好日子,适合结婚。
  我往床上撒花生、糖果和硬币,一边想着坐床撒帐的俗语。新买的床单上粉红的荷花,鱼戏连叶南,鱼戏莲叶北。银红缎被发着柔和温软的光辉。床头挂着合影,我和林烈对着镜头,我巧笑倩兮。
  一个人喝两杯酒,一个人穿两双鞋,一个人坐两个人的位置——我一个人举行两个人的结婚仪式。
  林烈正和老大举行他们的婚礼。他穿着我买给他的新郎西服,原来要娶别样的女子。为了前程二字,他把爱情放逐了千里万里。
  夜了,我抻开缎被,替另一个人对自己说:“小缎,我爱你,一生一世。”
                 
  第二天出门,清朴正靠着对面的砖墙静静吸烟。看我出来,他一把扔掉烟头,跨出一步又停在那里。我想绕过去,他伸胳膊拦住我,还是沉默不语。
  一年后,我嫁给了清朴。
  每天的忙碌和疲惫之后我倒头便睡。清朴夹着公文包来来去去。晚上他值班,大风刮得整个房间都好象在左摇右摆。电话铃一下子响起,差点把我吓死。对方不说话,一下一下地出气,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厉害:“林烈?”
  好象一直在等待,好象知道他会回来,好象每个梦里仍旧有他的影子,好象,好象我的心总是在他那里,牵不回。我多么渴望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的,是我。”我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听他说小缎,我好想你,“我辗转半天才打听到你的住址,我就在你的楼下,想见见你。”
  一个小时后我们坐在了一起,酒吧里灯光昏暗,所有人都半醒半醉,我不说话,看着这个当初深爱的男人头发凌乱,风采尽失。想当然的未来并没有那么美丽,靠裙带打下的天下既不牢固果实也不甜美,老大的暴烈脾气让他大吃苦头,岳丈的颐指气使让他难以忍受,到手的东西舍不得抛弃,只好委屈一颗心在暗夜里流泪。
  林烈借着酒劲把手伸出来,想象以前那样把我的手合在他的掌心里,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拿开,心里既失望又疲惫。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安排振保和娇蕊重逢的时候,偏偏是这个负了心的人伤心流泪,偏偏那个被负了的人冷着脸不言语。是的,就是如此。梦想了千遍万遍的重逢原来了无滋味,原来得到就是得到了,失去也是永远的失去,没有什么爱可以重回。啊,没有什么爱,没有什么爱可以重回。
  林烈突然一把抓起我的手,失控地紧紧捏握,疼得我叫起来,却挣扎不开。
  慌乱中没想到清朴走进来,叫:“林老师。”
  林烈一哆嗦,猛地松手,我的脸也迅速红起来。
  清朴不看我。
  他看着林烈:“林老师,小缎已经有了家,有了丈夫,马上就要有小BABY,我不想再让她受任何伤害。如果你爱她,当初不该放弃,既然你辜负了他,现在不应该找回,我想她也不愿意重温过去。小缎,对不对?”
  林烈低头起身,说,“小缎,我该走了,再见。”我一直目送他踉跄的背影消失,却不知道该怎样跟清朴解释。怎么说我也从是深夜从家里出来,怎么说我也是赴了旧情人的约会,怎么说他也差点把我的手重新拉起来。
  清朴把我轻轻拉起来:“亲爱的,我们回家吧。”我听话地起身,一路沉默不语,只有他的声音在静夜里深沉浑厚地响起:“缎儿,你不必自责,我知道这是每一场恋爱几乎必有的后戏,就象饮茶,也有一个茶后回甘的香味。只是,我们要学会及时放下,才能开始新的日子。小缎,我爱你。相信我,我不会为了权势,抛弃我至爱的妻子。在我的臂弯里,你可以甜蜜而放心地熟睡。”
  我扭头看清朴,这个朴实的男子脸上沐浴着月亮宁静清洁的光辉,才恍然发现至宝就在身边,而我差点轻易丢失。从此以后,我要做楼兰的新娘,只为他一个人美丽。
  踌躇再三,我向他吐露了一个秘密。
  原来我一直没有退掉我和林烈在一起的那个小屋,我一直在那里留着那床银红缎被,我一直幻想林烈回来,我和他还是相亲相爱的夫妻。现在梦也做醒了,生活真正开始,我请清朴和我一起收拾那里的行李。
  打开房间,很久没有睡过人的床上缎被银红如水,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细灰。我想这是这一场花事最完美的结尾。
作者:随风消逝

七嘴八舌:

#1 zml-嘻嘻04-12-01 15:54:56说道:
我们要学会及时放下,才能开始新的日子哭泣的脸竖起大拇指
#2 星缘04-12-02 09:36:58说道:
目瞪口呆的脸及时放下~~~~~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3 何路雪04-12-03 01:15:08说道:
唉。。。。都说现在的女人越来越现实,可是事实上,女人永远是感情第一的。怎比的上男人现实?
#4 雪缘04-12-03 04:00:45说道:
每一场恋爱几乎必有的后戏,就象饮茶,也有一个茶后回甘的香味。
还是相亲相爱的夫妻。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局,生活还在继续。
#5 zml-嘻嘻04-12-04 08:54:43说道:
提问:假如风花雪月的事,已经开始,注定没结局,或者是注定是悲惨的结局,你也只是“享受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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