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发表于: 2004年10月25日 09点17分 点击: 2039
小简说我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那个时候我们俩站在喧闹的街道旁边,人潮涌动,各种噪声几乎要把我的耳膜炸裂。我静默地仰起头来,看天。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的眼睛很疼,可是流不出泪来。马路对面矗立着Dior巨大的广告牌,金色头发的女人,性感而狂野,诱惑的眼神和唇。阳光底下,一切都那么嚣张。
我想我应该流下眼泪来的,歇斯底里地哭一场,哭一场,一切就都过去了。
小简说,岌岌,我去看过林斯的画展了。全都是油画,颜料粘在画布上,很稠,他画的时候一定在用力。有整整一面墙上都挂着关于一个女孩子侧脸的画。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散开,盖在脸上。眼睛睁着,瞳孔很模糊,可是里面有伤。
岌岌,林斯大概是爱那个女孩的。
我转头看着小简,她头微微地垂下去,一只脚拨弄着地上的石头。脸上没有表情。
小简是个淡定的孩子,就像她脸上干净的眼影。小简是在一年前的春天遇见林斯的。她是美院的学生。林斯是油画老师的朋友,老师的一次临时请假,拜托林斯来代课。小简说,那节课我一直很安静,听清楚了他讲的每一个字。但是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上他了。
小简遇到林斯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白衬衣。林斯是个干净的男人,衬衣很白,手也很白,上面有脉络清晰的血管,偶尔抽烟。没有人会以为他是个画家。林斯当然会记得小简。上完课后他看学生交来的作业。小简画了草地,画了湖泊还有葵花,全都用了明亮的颜色,显得张扬而刺目。林斯很诧异,他不知道这样一个身材娇小,额头前有淡淡的刘海的女生身体里,何以蕴藏着这样大的力量,还有如此强烈的爱。
小简说,她没有丝毫电光石火的感觉,但是那样的爱一扎根,就开始疯狂地生长。
她去林斯的画廊里看他,每个周二的下午。林斯一直欣赏这个素净的女学生的,觉得她是一个谜。小简总是在沉默,她看墙上的每一幅画,有时候要花很长的时间。林斯画画的时候她就坐在藤椅里看着他,一直看着,感觉身体里的爱在拨节生长。
她从来不向林斯泄露任何,她从来不哭泣。感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无关感激,无关伤害,无关背叛和离开。
所以小简总是用淡得听不出感情的语调告诉我,岌岌,林斯大概是爱那个女孩的。岌岌,林斯很快就要到比利时去了。
她还说,岌岌,你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像极了我的母亲。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当知青的时候遇见了我的父亲。那个艰苦的年代里,她的美仍然无法遮挡地震撼了父亲。返城之后他们结了婚。父亲一直珍爱着她的容颜,她为了她爱的男人而美丽着,像绽放的花朵,饱满而丰润。
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得肺癌而死去。母亲没有再嫁,一个人带着我长大。母亲仍然会精心地装扮自己,她很美丽,但是寂寞着,像盛开在角落里孤芳自赏的花朵。
我长大了,渐渐出落得美丽,像极了当年在乡下遇到父亲的母亲。母亲看着我,对父亲的思念像疯长的水草一般。她变得歇斯底里,常常莫名地揪着我的头发,殴打我,竭尽全力。我不知所措地尖叫,除此之外,我无能为力。等她累了的时候,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受伤的小兽。
母亲安静下来,她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她试图接近我,眼睛里充满了哀伤的绝望。我用胳膊紧紧地抱着自己,一脸抗拒的神情。母亲站起来,向房间走去,她一直在消瘦,背影越来越落寞。
她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然后开始放声痛哭。
我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的伤一直在隐隐作痛。我不知道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因为在它还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就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起,我们开始争吵。频繁地争吵。母亲爱我的,她只是不可遏止地想念父亲。我花了很多的钱,给她买昂贵的化妆品。她坐在镜子前面梳妆,用很久的时间。容颜一直寂寞,再也没有人会怜爱她的美丽。
可是我们仍然无法停止争吵,尖锐而剧烈。争吵之后她的背影总是那么落寞。我把头蒙在被子里面,听不到自己哭泣的声音。
我的十八岁,我们爱着彼此,可是互相折磨。
这样的争吵持续了整整一年以后我搬出了这个家,这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伤痕累累的家。我给母亲添置了新的化妆品,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她说,你去自由吧。我没有回头地离开了那里,我只是想停止这样的伤害。
租住的房间在一条嘈杂的马路旁边。房子不大不小,五十多平米。很多年以前油漆过的,墙皮已经裂开,变得斑驳。一张双人床,躺在上面翻身的时候就会吱吱呀呀地响。
同住的女孩是附近的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学生。有一个在美国的男朋友。她完全按照美国的时间生活,上午十一点睡觉,晚上九点醒来。夜里会接到男朋友打来的电话。墙壁的隔音不好,有时会听到她夸张的笑声。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戴上耳机,听Frentei的专辑。从楼下的音像店里买来的盗版CD,九块钱,上面一点划痕都没有。
我常常在夜里张开眼睛,看灰黄的屋顶上,凝着一些细小的水珠。有时候它一点一点地划过屋顶,结成大的水滴,掉下来,落到地板上,还有床单。
白天的时候她睡觉,隔壁就会变得很安静。我习惯在大清早去便利店里买来三听啤酒,然后坐在窗口,不知所措。窗户外面有洗衣服的声音,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对面的窗户里传来的小孩子拉风琴的声音。可是我很安静,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对尹树的思念就会变得泛滥。
于是我哭泣,没有节制地哭泣。我坐在窗台上,眼泪掉下来,掉进积了很久的尘土里,留下一个印。我转头看镜子,里面十九岁的小女孩,皮肤黯淡,头发总是随意地散着。脑袋因为没有支撑而不能扬起来。
我无法像小简一样冷静地旁观林斯的生活,看他完全在一条与自己不相干的轨迹上兀自忙碌,然后守护好自己的感情,什么都不再需要。
我跳下窗台,从抽屉里抽出信纸铺开,思念泛滥的时候,我就把它写在信纸上。
尹树,这个城市变得懒散了。它没有规矩可循,不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十九岁之前我都住在父亲的阁楼里,后来他离开了,就变成了母亲的阁楼。那时我们在窗口养了很多花儿,天总是很蓝,我打开天窗坐在上面,我的裙子里鼓满了风。
尹树,我一直在画一个小女孩的脸。她眼睛很大,有明亮的笑容,像芭比娃娃一样无邪。我总是画不好,纸上的脸永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活灵活现。我知道你喜欢小女孩,你一直想要一个乖巧的女儿。我想把她画出来,可是一直不能成功。
尹树,现在外面在下雨,沙沙沙地,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我早晨去便利店的时候踩在水里,把鞋打湿了。我蹲下来,看到水里面自己削瘦的下巴。我想起来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突然觉得莫名地哀伤起来。
尹树,你是我的血液,现在我变得干枯了。眼泪溢满的时候,轻轻一碰,就顺着鼻翼流下来。
实际上,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汹涌地淌出来,滴在纸上,水笔写下的字就漾开了,变得模糊不清。没有关系,我原本就知道我写下的这些信,从来都不会寄出。
现在是春天了,楼下的猫开始发情,没日没夜地叫着。我塞着耳机听Frentei的歌,可是根本无法掩盖。叫声惨而凄厉,撕扯我的耳膜。我几乎要为之崩溃。
我想,我必须要出去走一走。
我跳上去往中心广场的公车,午后的人很少,我拣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车开得慢吞吞地,摇摇晃晃。天蓝得有些不合常理,阳光也很嚣张地砸到玻璃上。我看着外面,高的矮的楼房,宽的窄的街道,整个城市像杂草一样凌乱。
我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
54分钟后,公车到终点站,我及时地睁开眼睛,跟在稀稀落落的人群后面跳下了车。
广场上的人不多。多数是带着小宝贝散步的父母。小宝贝们走起路来晃来晃去的,我一直担心他们会摔倒。5岁之前父母是很乐意带我来这里的,我蹲在地上数草坪里的鸽子,1、2、3……一直到100,然后就数不下去了。5岁之后母亲就不再带我来了,虽然后来我可以顺着100一直数下去。
我的思维总是轻易地就跳回到5岁以前的时光,尽管我是不情愿这样的。因为后来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滞重而空白的记忆,显得匪夷所思,失去了控制。
岌岌,是你吗?
我循声望去,四周几乎没有人,很远的空地上有人放风筝。我使劲地摇摇头,害怕是因为长时间睡眠不好而产生的幻觉。
然后我听到地上传来狡黠的笑声。有人躺在草地里面,面孔朝天,伸展开四肢摆成一个“大”字。当我确定周围只有她一个人时,我走到她身边。地上躺着的女孩子脸上的皮肤黑黝黝的,头发编成了一缕一缕的小辫子。她咧开嘴笑,白牙齿被阳光照得很耀眼。
伊拉!我大叫了一声。
她笑嘻嘻地从草地上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杂草。岌岌,我刚从丽江回来,去你家里找过你的,你妈妈说你搬到外面去住了。怎么会这么巧。
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脸上的表情极其夸张。我惊异地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在丽江呆了半年。住在一个茶坊里,和一个女孩子一起。茶坊是她开的。白天我们给客人们泡茶,坐在他们身边聊天。晚上抱着一把木吉他拨弄一些奇怪的旋律,偶尔给它们填上歌词。丽江的天很蓝,高得摸不着,我可以朝着天空随意地叫喊。
眼前的伊拉像个地道的彝族小姑娘,穿着花边繁冗的衣裳,身上挂满了饰物。
后来,莫萨告诉我说,伊拉你回来吧,dejavu又要重新再来了。
dejavu,幻觉记忆,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乐队的名字,莫萨是乐队里的主唱。从前乐队的贝司手叫廖岩,是伊拉的男友。他们是一群热爱音乐的孩子,聚在一起,有同样的志向和信仰。四个男孩子,持续地在“高地”PUB演出。薪水很少,但他们很开心。每一次站在舞台上,头发盖住了眉毛,嗓音不加修饰,安然而狡黠。
“高地”有很多年轻的孩子喜欢听dejavu唱歌。他们的音乐不躁,有一种哀伤,让人很安静。廖岩是站在舞台最里面的男孩子,低头拨弄贝司,身材颀长,鸭舌帽的阴影盖住了脸,看不清晰,显得孤立无援。但是伊拉说,那个时候他是最快乐的,她能感觉得到。
他们在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排练。天气热的时候就赤裸着上身。新写的歌词都贴在墙壁上,上面有改动的痕迹。他们在一起,一下午一下午地排练,会为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反复修改和尝试。闲余的时间里他们就分头去打工,即使是辛苦的体力活也不会计较。赚来的钱积攒在一起就可以为乐队更换新的乐器,他们希望做一支精致的乐队。
每个周末dejavu在“高地”演出时我都和伊拉一起去看。我们站在离台子最近的地方,灯光很暗。可是我一偏头就可以看见伊拉的眼睛,亮闪闪的,炯炯有神,在黑暗里放着光。伊拉盯着廖岩一直看,然后就好象可以忘记了一切。她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片淤伤。
后来有唱片公司看中了dejavu,想要为他们出唱片。四个男孩子兴奋得手足无措。他们与所有其他乐队有着一样的愿望,出唱片,让更多的人听到dejavu的声音。廖岩带着乐队所有的曲谱和DEMO到唱片公司去。他飞快地蹬着车子,他太兴奋了,感觉自己就要飞起来。然后,如你所料,在转弯的街角撞上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于是,他真的飞了起来,轰然坠落。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嘴角仍然是扬起来的。
廖岩的尸体火化时我紧紧地抱着伊拉,我害怕她没有办法接受廖岩如此仓促的离开。伊拉怔怔地看着廖岩被推进炉子里,火燃起来。她始终咬着嘴唇,眼泪一滴都没有落下来。
dejavu在最高潮的时候失去了贝司手,他们拒绝演出,拒绝出唱片,拒绝以残缺的姿态继续他们的音乐梦想。
之后,伊拉失踪了。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任何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半年之后,伊拉带着黑黝黝的皮肤和不加修饰的笑容出现在我面前。她告诉我说,今天晚上“高地”PUB,dejavu重新演出的首场。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贝司手。
岌岌,陪我一起去看好吗,就像过去一样。
我们赶到“高地”的时候那里已经被许多年轻的孩子包围,dejavu没有被人遗忘。台子边上已经挤不进去,我们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
莫萨站在麦克风旁边,把脸扬起来。他们在弹一首新歌,《青春的葬礼》,写给廖岩的。灯光很暗,圆形的追光照在莫萨棱角分明的脸上。
一根火柴的燃烧
一次欲望的沉溺
一场爱情的唯美
一个行走的渴望
灭了吧
放弃吧
离开吧
迷失吧
台下的孩子们安静地仰着头,空气中有轻轻啜泣的声音。伊拉突然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嘴角努力地向上扬。
我拍拍她的脑袋,伊拉,你不要为难自己。
伊拉转过头来冲着我笑,使劲地睁着眼睛,里面的泪水已经漾满了。岌岌,你知道吗,我只是觉得很开心。dejavu终于又重新开始了,它曾经是廖岩的生命。廖岩是开心地死去的,所以我们不能感到悲伤。我在丽江的时候写了很多曲子,我知道他可以听得到。莫萨告诉我dejavu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我会爱他们,就像我爱廖岩一样,我听他们唱歌,能感觉到廖岩的脉搏,我知道他在笑。
伊拉抽了抽嘴角,眼泪终于不间断地淌出来。
我握着她的手,我们一起听dejavu的歌声。新的贝司手站在廖岩曾经的位置上,他的眼睛陷在黑暗里,头发垂下来,手指按在贝司弦上。修长的手指,苍白色。青灰色的毛衣,那种熟悉的青灰色。
我盯着他的脸,记忆如同一把利剑冲破重重阻挠,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追溯。那青灰色竟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我有了一场如同一百年一样曲折的回忆。
散场之后莫萨喊我和伊拉一起到后台去狂欢。香槟四溢,人们很开心,包括伊拉。她快乐地尖叫,跑过去和每个人拥抱。半年前的阴影终于已经从他们的脸上褪掉了。
有人轻轻碰我的手臂。岌岌,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巧。
我没有抬头,看着杯子里的香槟旋转,灯光在里面晃啊晃的,然后就破碎了。我嗓子突然有些哑了,我说,郁沙,我看到那件青灰色的毛衣时,就知道一定是你。
我扬了扬脸,突然发现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眼泪,它们终于淅淅沥沥地淌出来。
郁沙是我的不能愈合的伤口。
十七岁的年纪里,我生活在撕扯与挣扎中,乖戾、愤怒并且绝望。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郁沙。穿着青灰色毛衣的手指修长的郁沙,我遇到他,然后轻易地迷恋他。
我把郁沙的照片摆在窗台上、书架上,还有床头。想念如同决提的潮水一样倾泻。我无所事事,我只有不断地念着郁沙的名字,把它写满每一张纸。郁沙郁沙郁沙,风一吹它们就飘起来,铺满了地面。
母亲还是轻易地知道了这一切。她看着有她当年一样容颜的我,看着我为了一个男人变得恍惚幽怨。她还是想念父亲,她对父亲歇斯底里的眷恋终于断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看着我,发现我仍旧无法回避地系上了与她相同的命运。她撕心裂肺地尖叫,揪着我的头发,骂我,殴打我,然后躲在房间里面痛哭。
我十七岁里阴湿的生活。它扭曲得没有了面容。
于是我哭泣,在郁沙的面前,我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地流淌。我说郁沙,你带我离开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逃离这样的生活。
郁沙总是沉默地看着我。看着我,让我把眼泪流出来。然后他对我说,岌岌,安静下来。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要。
我每一次恳求郁沙带我离开的时候,他总是等待我把眼泪淌干,然后冷静地拍拍我的脑袋。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要,他这样说。
我仰起脸来,企图让眼泪停住。天空总是灰着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从一开始,我迷恋的,只是一个影子。
我安静下来,郁沙就弹吉他给我听。他的手指很长,扣在吉他弦上,一拨,和弦就像水一样淌出来。郁沙低着头,他的脸苍白,眼睛有点暗,还有一大片的青灰色,总是定格在我的眼睛里。
郁沙唱歌给我,声音像水晶一样清澈,淡淡地,一直在呢喃。他唱着,告诉我,我要到哪里去,我要到哪里去。我拨开他的头发,把手放在他苍白的脸上。为什么在他面前,我一直想要流眼泪。我以为我为了他眼睛里的那片忧伤,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
郁沙真正想要的,是一只音色纯粹的电贝司。
我跑到乐器店里去看,我对老板说,我想要最好的电贝司。老板指给我看,挂在墙上的电贝司,幽蓝幽蓝的外壳,价格触目惊心。我盯着它,看见郁沙的眼睛,被头发遮掩着,里面有一道填也填不满的伤口。然后我对老板说,你帮我留住它,等我赚到钱就来买。
我跑去找工作,没有人愿意收留一个十七岁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女孩子。我急得哭了出来,我说,求求你,我需要用钱,非常着急。
我终于找到了两份工作。白天在冷饮店里当服务生,晚上为公司抄写文案。我突然忙碌起来,身体超负荷地转动。到了晚上我的头就变得很沉,然后胀开,快要炸裂了一般。我无节制地喝咖啡,把清凉油涂在太阳穴上,刺鼻的味道几乎要让我晕厥过去。
一个月以后,我用所有的钱拼凑起来买了那只电贝司。我对郁沙笑了笑,我说,你带我走吧,我真的可以什么都不要。然后,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做些什么。我这样迷恋他,这样歇斯底里。
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等到郁沙带我离开。每个圣诞节、新年、生日,郁沙都买很多的花给我。巨大的一束花,淹没了我的整个脸。情人节时送给我一枚戒指,小小的银戒指,闪着黯淡的光。他唱歌给我听,沉默地承接着我所有的眼泪,但是,他不肯带我离开。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比我更加明白,我迷恋他,只是因为无法得到他。我想得到他,却只是因为我寂寞。
后来我长大了。郁沙一直留着那只幽蓝的电贝司,成了dejavu的贝司手。
dejavu的几个男孩子有些醉了。他们快乐地叫喊,抱在一起,一边哭一边笑着。失却后的获得让他们感到不能承受的快乐。郁沙一直端着酒杯默默地微笑,他无法体味他们曾经轰然崩塌的梦想带来的痛楚,他只是为他们感到高兴。
岌岌,你现在幸福了吗。
幸福吗?我抬起头看着郁沙。两年之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这样遥远。这曾经我用所有的力气去迷恋的男人,他填补了我的寂寞。我十七岁里的一场幻想。
后来我在海滨的那座城市里遇到尹树。比我大十岁的男人。眼神笃定,泛青的胡须,习惯用香水,从不抽烟。想要有一个乖巧的女儿的男人,我爱他,我知道这是爱,因为在他面前,我无所欲求。他对我说,岌岌,我想让你留在这里,可是,我知道这样的要求会使你不知所措,所以,我不会留你。我点点头说,好。
对于他的任何话,我从来都不会反抗。你按时吃药,好不好。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好不好。诸如此类的话语,我只有回答,好。
我说,好。但是,这是一个我不知该如何开始的故事。
我耸了一下肩膀,笑了笑。郁沙,如果你当初答应带我离开,也许我会幸福得多。郁沙拍了拍我的头,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郁沙,你再抱我一下吧。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贴着那件我熟悉的青灰色毛衣,眼泪轻易地滴落下来。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为郁沙掉眼泪。
你还记得吗
记忆的炎夏
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
喧哗的都已沙哑
没结果的花
未完成的牵挂
我们学会许多说法
来掩饰不碰的伤疤
从“高地”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半。我走在空寂的马路旁边,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浑身一惊。
我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母亲的哭声。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和我说完了一句话,岌岌,你到医院来,外婆要见你最后一面。
我的手突然一抖,手机险些掉在地上。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想起来外婆得肺癌已经两年了,而我四个月都没有回过家。
我站在马路中间,准备拦出租车赶去医院。凌晨的马路上,四周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偶尔有疾驰的车迎面而来。我竭尽全力地挥舞着双臂,企图拦下一辆。然而都是徒劳,所有的车都从我的身边呼啸而去。
我筋疲力尽地蹲下来,在午夜的马路上放声大哭。十四年之前,肺癌带走了我的父亲,那时我站在他的床边,拉着他的手。我以为他安静地睡着了,做了一个长久的梦。现在死神就站在我亲爱的外婆身边,她随时都有可能睡着,然后,就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临近五点,天微微地亮起来。病房里围了很多人,外婆似乎睡着了,眼睛轻轻地合上。我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这再也不是那双温暖的手,暗黄的一层皮覆盖着骨头和血管,没有了温度。
我抚摩她瘦骨嶙峋的脸庞,轻轻叫着,外婆,我来了。
外婆努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我的时候她笑了。岌岌,乖囡囡。我难过地哭起来,外婆,我还没有赚钱,我还没有买大房子给你住,外婆,你要等着我长大。
外婆握着我的手,她一直在颤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岌岌,你要乖,照顾好妈妈。我扑到外婆的身上使劲点点头。眼泪轻易地把被子沾湿了。上帝啊,我要怎样你才会不将外婆从我身边带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将我所有剩下来的时间分给她一半。外婆笑了笑,眼角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然后,床头的仪器屏幕上变成了一条直线。
人群散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她背朝我坐在墙角里面,背影憔悴得已经几乎无法辨认。死神接连从她身边夺走了一个又一个亲人,她已经这样寂寞。我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削瘦的肩膀。妈,都会过去的。
她紧紧地抱住我,眼泪汹涌地倾泻而出。长时间的苍白与隐忍使她彻底崩溃。这样一场蛮横的浩劫让我知道,原来我们是这样相依为命。我说,妈,对不起,我明天就搬回家住。
我回到房间收拾行李的时候,隔壁女孩子的男朋友从美国来看她。他们站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她,有一张甜美的脸。男孩子是个漂亮的混血儿。他热情地走过来和我拥抱,他说,岌岌,祝你快乐。我说,谢谢你,祝你们幸福。
我拖着行李走出来,抬起头看了看灰白的天。我想一切应该要结束了,这混乱的生活。
母亲突然间苍老了,并且迅速地憔悴着。临走前给她添置的化妆品堆砌在角落里,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她安静地旁观着我的生活,没有了歇斯底里的力气。
但是,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是要陪她走完剩下的路的。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突然接到小简的电话,她说岌岌,你来看看我吧。语气仍然不带任何情绪。
小简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形影不离,如同一对双生花。小简的爸爸烧的菜很好吃,那时我总是从母亲的眼皮底下溜到她家里去吃饭。五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小简的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我的父亲。
一年之前小简成了美院的学生,她的爸爸妈妈同时去了英国工作。然后,小简在学校里遇到林斯。
我在十四年之后再一次走进小简的房间,努力地衔接起中断的漫长时间。靠床的墙壁上挂了七十三张照片,镶嵌在相同尺寸的相框内,填满了整个墙壁。那上面是同一个男人。
照片照于不同的时间,全部是在林斯的画廊里。他在画画,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而这个男人沉思时的所有情态几乎都被小简捕捉到。每一次,林斯都穿了白色的上衣,解开衣领的第一颗扣子。身边的烟燃烧,腾起袅袅青烟,氤氲着这个男人的脸。
小简爱这个男人的,一种渗透到毛孔的细致入微的爱,她才会有这样丝丝入扣的感知。
岌岌,林斯三天前走了,到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去深造。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可是仍然觉得这么突然。我再经过画廊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我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看不到里面的那个男人。
小简抱着热气腾腾的水杯坐在床前,雾气包裹着她的眼睛,从来不哭泣的干涩的眼睛。
岌岌,林斯每一次画画的时候,我都会看着他,把他的神情拍下来。我坐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我全神贯注地凝视他,我的爱一直在滋长。可是,他全然不知。现在他离开了,我很想念他。
我把眼睛从那些照片上转移到小简的脸上时发现她眼睛湿了。这个从来不哭泣的淡定的小简,她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沉默地看着她,看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手中的杯子里。
岌岌,很多的人都会擦肩而过的。在他消失之前,让他知道你的爱。
我走过去抱住小简,揉一揉她的头发。我突然开始想念尹树,他笃定的眼神,他身上淡淡的Kenzo味道,我深刻地想念他。
一个星期以后我登上了去往那座海滨城市的飞机。脚下的景色终于小得看不见,窗外变成白茫茫的云层。我闭上眼,把头沉沉地靠在椅背上。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心如止水。我爱尹树,我爱他,我如此无所欲求。
三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检查机票和登机牌,然后拖着行李箱通过出口。尹树站在大厅不远处等我。U2的风衣和裤子,一身藏蓝色。站在清晨的风中,依然削瘦挺拔。富丽堂皇的偌大的机场上,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审视一般地盯着我的脸,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目光。他说,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我仍然无法反抗地对他点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只感觉深深的疲惫。
突然起风。我不由地打了一下寒颤。尹树把风衣脱下来披在我的外套上,香水味扑鼻而来,仍旧是我熟悉的Kenzo。我轻轻一笑,对他说,今天的香水喷多了。他无奈地撇了一下嘴,没错,男人身上如果香水味道太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好在,Kenzo的味道,再多也不会刺鼻。
他笑一笑,最喜欢的牌子是什么。
我用的是CHANEL NO.5,但是最喜欢的是CD的毒药。一直没有买过,因为等待一个爱我的男人出现,然后送给我。
晚上尹树躺在床上看Pearl的晚间新闻。我穿着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说,我感觉冷,你坐到我身边来好吗?我顺从地坐过去,他伸出手来握我的手。他知道的,我一向有手脚冰凉的毛病,所以,即使他觉得冷,他的手掌对于我来说依然温热。
新闻头条在播报:台湾选举委员会周六宣布,台湾就该岛与中国大陆的关系举行的公投因投票者低于半数而宣告失败。他关掉电视说,台湾所做的这些都是徒劳,它永远无法和中国分离。就像有些人,绕了很大的圈子以后,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他看到我左手中指的戒痕。十七岁的所有时间里戴着郁沙送我的戒指的地方。十七岁以后摘掉了,却留下了痕迹在那里,不扎眼可是足够清晰。这是我无意间疏漏的证据,向他昭示了那段对他来说空白的历史。他握着我的中指,什么都不去问,只是反复地抚摩戒痕。我看着他,我们彼此沉默。
很久以后他的右臂环住我的腰,头靠在了我怀里。渐渐地我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抽泣,眼泪一滴一滴地浸在睡衣上。太久的疲惫,他已经丧失了用言语表达的能力。我慢慢抚过他的头发,像是安抚一个恐慌的孩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在我怀中熟睡。没有人可以一直坚强的,独立再久,也需要一个肩膀依靠。
周末他休息,我们去名品商业区。大多是老板与白领穿行其中。脸上的神情仓促而冷漠。我只是走马观花地开开眼而已,惊心动魄的天价一点一点地扼杀了我的欲望。
崇光百货里有一场小型时装发布会。他坐在我身边一起看。身材妖冶的模特穿着Levi’s和Versace的夏装新款在T型台上尽情展示。片刻之后他对我说,我出去打一下手机,你在这里等我。我疑惑地看看他,点点头说,好。20分钟以后他回来,展示会已经接近尾声,他笑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我们走吧。
草草地逛了庄盛广场,只买了一只LV的的手提袋。钱包立刻变得逊色。
第二天我就要离开了。尹树没有把我留下来。
机场上我们简单地拥抱。我没有说话,闻到他衣领上的Kenzo味道。他只是对我说,夏天我休假的时候飞回去看你,好不好?我笑,点点头说,好。
然后我转身,通过安检,开始登机。
漂亮的空姐满脸笑容地对乘客说,请您系好安全带并关掉手机。我再次把头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我的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半年来所有的片段,它们一直在纠缠冲突。这是一场令人疲惫的旅行,它终于要结束了。
我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阳光炽热。我把外套脱下来,不小心将手机掉落在地上。重新开机,然后传来不间断的信息提示音,我打开看,全部是他发来的消息。
飞机起飞的一瞬间,我突然祈盼天空塌下来。如果这样,起码我们会被埋在一起。
你中指上的戒痕那么清晰。你被深深地伤害过吗?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我感觉自己老了,你的年轻让我感到很深的恐惧。
……
我依次看过去,最后一条上面写着,我在你背包的底部放了礼物。
我打开背包,从最底下摸出一只精美的盒子,CD的毒药。刹那间想起他在崇光百货那20分钟令人疑惑的离开。
我将头埋进外套里,眼泪终于汹涌地掉下来。原来这个爱我的男人已经出现。他曾经对我说,就像有些人,绕了很大的圈子以后,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外套的衣领上仍旧残留着他的Kenzo味道。我把鼻子贴上去努力地嗅,那上面满满的,全部是他的味道。我打开手机发信息给他: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我最爱的香水不是毒药,而是Kenzo。
那一刻,在我的身后,整座城市轰然崩塌。
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