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又复一年春
发表于: 2004年08月29日 10点13分 点击： 2112
桃红又复一年春
一
那天清晨我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娘说那天天气很好，算来是初春的第二天，我为此开心了很久。
我对姐姐说：“你瞧我生在了初春的第二天，你瞧这天有个好天气。”姐姐却很是不屑，昂了昂头说：“你这丫头就是傻气，生在这天又如何？我却生在初春的第一天，那可是春之伊始，懂么？”
我摇了摇头，心下一片茫然，不晓得为什么生在初春的第一天便值得骄傲，也懒得去捉摸那“一”与“二”到底有什么区别了。
有个好天气便是美好的一天，不是吗？对于第一天睁开眼睛的我，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只好奇的打量着我头顶和脚下的那一方天地，也没什么闲心去理会姐姐如丝的媚眼中飞出的轻蔑神情了。
娘说我头顶上的那一片叫做天，天上飘着的叫做云。天是澄澄澈澈的一潭，没有明艳的粉饰，只剔透的无任何杂质。那像是深深的眼眸，深得要把我溶进去再融化掉。我看到它对我眨了眨眼睛，心便清冷冷飞起来了。
我还看到那些松软洁白的云在冲我轻笑，于是我也笑起来。
姐姐白我一眼，对娘撒娇说：“娘啊，你看她，没来由的又傻笑起来。”
我的姐姐是有着一切明艳的特征的，那是她值得自负一世的本钱：粉嫩娇艳的面庞，随风轻颤的长长的睫毛，睫毛闪动处会有粉色的水样眼波荡漾。她是有那种眨眨眼睛蝴蝶便会飞过来的骨血中的媚的。娘最喜欢她，她说姐姐最像她年轻的时候。
可我呢？没她美艳，也没她聪明……但我笑得更开心了，因为我忽然发现，姐姐除了会留意自己的容貌和那些蜂儿蝶儿，就再也不会理会其它。
于是关于那个天空眼眸，便成了只属于我的秘密。我拥有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在这初春的第二天。
我的脚下，娘说叫做溪。娘回答我时已经有明显的不耐烦了，可这并不妨碍我对溪的喜爱。她真是种奇妙的东西，有如同天空眼眸般的清澈，然而她是流动的。
我弯下腰去，快乐的同溪水中打着旋的花瓣打着招呼。我看到溪水中竟又有一个天空眼眸，一模一样的只是模糊了些。娘说那是影子，是天空在水中的倒影。可我就是不明白，天空和溪水相隔这么远，天空是怎么走到溪水心中去的？娘皱了皱眉头说你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便不再理我。而我却呆呆的楞住了，因为我竟看到了自己的笑影，是在天空眼眸的正中，在溪的心中。
我比不上姐姐。不及她风情万种，只会笑，一味开心的笑。可风姐姐却悄悄的告诉我，我有比姐姐更晶莹的皮肤，并不是脂粉堆砌的，而我有双清亮的眸子，如那天空，如那溪水。
我笑说不信，便笑闹着和风姐姐缠在一起。
这时忽然有个穿着青衣的书生走到我的面前。他低头将鼻尖凑到我的脸上轻嗅着。
我感到痒痒的，待要笑，忽听到他说，多美的桃花啊。
风姐姐搔着我的脸轻笑着说：“这书生，多俊的人儿。”
他俊不俊我可不知道，可我看到了他有比天空更澄澈的眼眸，瞳子中流动着溪水的光泽，那中间还映着一抹粉色。
是了是了，那是我的影子。于是我的脸晕成了酡红的一片。我笑的颤起来了。
是的，我是一朵桃花，一朵开在初春第二天的桃花。
自那日后的三天，这个书生便日日来瞧我。有时他会坐在我的身旁看书，有时他会轻轻摸着我的脸，然后嘴中不知在吟些什么。
我常常被他一本正经的神情逗笑了起来。我对风姐姐说，你瞧他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啊？风姐姐说我的小丫头啊，他是喜欢你啊。
他喜欢我？也许吧。可是人会爱上一朵桃花吗？
人会不会爱上桃花我无从探知，但我知道有朵桃花的的确确喜欢上了一个人。那朵桃花就是我。
到了第四日，那个书生没有来。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起来。
我极尽所能的望着他每天来时必经的小路。他会不会碰到了什么麻烦，还是他厌我烦我了，就再也不来了？这整整一日，我就像丢了三魂七魄，只呆呆的望着。
姐姐依然没心没肺的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瞧这疯丫头，今天转性了啊。”
第五日，他终于出现了。可是今天他的身旁多了一个女子，娉娉婷婷的偎着他。她朱唇微张，轻轻巧巧吐出几个字：好美的桃花啊。
这是在说我吗？我还来不及细想，就被两个手指捏住了颈子。那手指修长温润，有轻微怜惜的颤抖。我嗅到了一股暖暖的气息，那是他的手指。他两指微一用力，我立刻感到一阵剧痛。那是离开母体的疼痛啊。我虚脱一般。我能感到身体中的血液滴滴耗尽，甚至听到了血液流淌的呻吟。
我被插在了那个女子的发髻。在我眼前渐渐模糊之时，我听到那书生说娘子戴上这花儿果然越发漂亮了，还听到姐姐说你这疯丫头活该。
我泪眼朦胧，但笑得越发灿烂了。这一世我只是桃花，如何敢奢望人类的感情？能为心爱的人而死，足矣。
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和这书生有一个结果。天空和溪水相隔这么远，还不是照样走到溪的心中去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了我的天空眼眸。我笑着说：“风姐姐，再见了。”
二
十年后。
这一世他是一个画匠。而我，是一枝毛笔。笔身是桃木的，兔毫。
画匠说他从没见过质地这样奇怪的毛笔，但他却爱极了笔身上那个深粉色的天然疤痕，他说那像极了一朵桃花。
他用我画遍了名山大川，红花绿柳；我跟着他数十年不曾离手。但忽然有一天他拿我画了张仕女图，然后将画送予了画中之人。
再后来，我就被丢进了一个箱子里。我听到箱盖重重合上的声音，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但，没关系，这一世我只是一枝毛笔，一枝毛笔而已。
六十年后，又是一世。
这一世他是一个富家公子，而我，是一块玉，一块中间生有桃花形状的翠玉。我被一根红线拴着，从公子一出生便再未离开过他。可就在他十八岁那年，我被他当作信物送给了他的心上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仰面喊着：“苍天啊，我和他何时才能有个结果？三生三世啊，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忽然有个声音说：“三生三世，你可以做人了。”
于是这一世，我生在了唐家。
三
“清湖畔，绿柳边，淡淡烟雨淡淡花。桃红又复一年春，故人何在？青丝……”
“青丝成霜！姐姐啊，哪里来的淡淡烟雨？太阳好得很呢。走走，出去荡秋千去，你要是再这样闷在家里，头发可真成霜了！”
“丫头别吵，自己玩去。”姐姐嗔着，直往屋外推我。
“清清湖，绿柳儿，见不到的淡淡烟雨淡淡花。却道是万里晴空花正锦。桃红又复一年春，莫负了好韶光。姐姐何在？哦，坐在家里等故人，一等等到头发白成霜……”
“凝儿你再说？？再说姐姐不饶你了啊！”
“啊，姐姐大人，不敢了，以后再不敢了！”我瞧着姐姐羞红的脸，索性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到了屋外。
我叫凝儿，唐凝儿，生在初春的第二天。娘说那天很巧，我刚一出生园子里的桃花便开遍了。可我一直觉得那并非巧合。
说来也奇怪，我跟那些桃花就是没来由的有亲近之感，我想我跟它们是一脉的，所以我来的时候它们也跟着来了。而且我还知道，它们明天就要开花了。
我将这些事情说给我的姐姐听，她浅浅一笑:“我的傻妹妹啊，又在做梦了啊？”
做梦？也许。这可是我从小就会的行当了。
记得三岁那年，我便对姐姐说过，我说天空是个很大的眼睛，又大又亮，你瞧它不停的向咱们眨眼睛呢。姐姐笑笑，答的便是那十几年都不曾变过的话：我的傻妹妹啊，又在做梦了啊？于是我又找娘去说，娘说乖丫头，找你姐姐玩去。
天空的确是个很大的眼睛啊，澄澄澈澈，还很深很深，深得要把我溶进去再融化掉。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呢？只有我看到了。我还看到它在笑，于是我也跟着笑起来。
这个天空眼眸，便成了我时时的牵挂。
那天我在园里荡秋千，忽然看着天空发了痴。谁知心驰神往之际手中一滑，整个身子就从秋千上飞了出来。我只听得姐姐一声尖叫，然后就有一双手托住了我。
我是吓呆了吧，只觉得脑中一阵晕旋，却看不清扶住我的人是谁。我嗅到了他衣襟上暖暖的味道。那是多么熟悉的味道呵，就好像是我三生的追寻，三世的留恋。
我的脑中出现了个着青衣的人影，书生样的打扮，走过来将鼻尖凑到我的脸庞轻嗅着，嘴里轻轻吟着什么。
私水的年华，几世轮回的记忆，就在那一霎那间被唤醒了。
我感到他的手指有轻微怜惜的颤抖，他问我小姐你没伤着吧，声音儒雅而关切。
我的心智模糊了，想答话又说不出，只是定定的站着，睁大眼睛瞧着他却什么也瞧不清楚。我影绰绰地看到他瞳子深处有一抹水样的粉色，晕淡了周围的一切，只是清晰地漾着，漾着，就好像初春第二天绽开的那朵最娇艳的桃花。
我怔怔的掉下泪来。
“凝儿，让姐姐看看伤到哪儿了？可真把姐姐吓坏了啊！”姐姐从屋中跑过来把我搂在怀里。
我看着姐姐吓得泛白的脸摇了摇头，脸上兀自挂着两滴泪珠。
姐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向那人福了一福。她这一福，两靥上已升起云霞了。她低低螓首，轻声说了声多谢公子，便快步拉着我走向屋中了。
我忍不住回头望着，竭尽全力的想看清那人的容貌。他是有比天空更澄澈的眼眸的，瞳子中还流动着溪水的光泽，可，那光泽倒映的全部是我姐姐的背影，甚至遮住了瞳子深处那一抹我眷恋着的粉色。
园中的桃花在那一天开放了。似锦的繁花，好似粉色的茸茸的雪簇满了枝头。
姐姐已无心赏花了，也早忘了昨天我那被当作傻话的预言。她只坐在镜子前面想着自己的女儿心事，嘴边噙着一抹羞涩的笑。
而我，也再没有往日嬉闹的心境了。脑中一遍遍重复的尽是那个着青衣的人影：他将鼻尖凑过来轻嗅，他赞道多美的桃花啊；然后是另一个人影，他用双手托住我，他用儒雅而关切的声音问我，小姐你没伤着吧。两个影子渐渐重叠又渐渐分开，记忆清晰了又复模糊了。我的心绪凌乱不堪。是甜蜜吗？可为何又夹杂着那样凄楚的苦涩。
那个青衣书生是谁？只怕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吧。可是那个扶我的人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娘说他叫沈严，是爹至交好友的独生子。
从那天起，我已很少笑了。只有看到那满园的桃花时，我的心才会有被稍稍安抚的感觉；也只有看到天空眼眸时，我的脸上才会出现笑意。我只是想要再见见沈家公子。但像我这样一个名门闺秀，堂堂的唐家二小姐，怎可以随便出门？更别说是去见一个男子。
我只有等，只有盼。除了这些我想不出还能做什么。我忽然明白了姐姐吟的那首词的含义，这“故人何在？青丝成霜”到底所为何来。
又到了桃花要开的时候吧，沈公子忽然来到我的家中。
我掩不住心中的狂喜，刚要走上前去却被姐姐一把拉住。姐姐眼中透着嗔怪，似乎在责怪我为什么这么不懂规矩。我只好躲在帘子后头偷眼瞧着，贪婪的将他的轮廓，他的每处细节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这次来是向我爹提亲的，提亲的对象却是我的姐姐。
姐姐就在一个月后凤冠霞披的嫁出去了，而我，就在那天一病不起。天下起雨来，我从不知道我的天空眼眸会这样的阴郁。它，竟然落泪了。
脑中忽然浮现了那个映在溪水中的澄澄澈澈而又明媚的眼眸。我曾经多么天真地想：天空和溪水相隔如此之遥，天空尚且可以走到溪水的心中，而我，总有一天也会走到我心爱的人心中。我就这样执着了三生三世。可是我要的结果呢？除了姐姐远嫁的笑影，便只剩下这落寞的空气了。
四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并非桃花不解风情，而是她没有人们那伤情怀旧的心境。所以我请求上苍，这一世我仍作了桃花。
风姐姐依旧疼我，我的姐姐依然对我不依不饶，可我，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有一天一个着青衣的书生来到我面前，低头将鼻尖凑到我的脸上轻嗅着。我闻到了他身上暖暖的味道，并听到他说：多美的桃花啊。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重演，内心再无半点波澜。
又过了几个月，那书生竟然被人用棺材抬来，葬在了我的脚下。村中人叹声连连，说他竟然爱上了一朵桃花，就这样不治而亡了。
他，爱上的是我吗？我茫然的看着风姐姐。
风姐姐噙着泪点了点头。
我怔住了，这竟是我等来的结果。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而今我只想做那朵笑春风的桃花。但，谈何容易。
荏苒的时光，匆匆的过往，都随那流水去了。
桃红又复一年春。
七嘴八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