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幽梦》可还记得?(3)

发表于: 2004年04月18日 12点24分      点击: 2268
12
  一连三天,我都神志迷乱而精神恍惚。这些日子来,绿萍的受伤,楚濂的抉择,以至于费云帆对我提出的求婚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对我紧紧的包围过来,压迫过来,使我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费云帆要我考虑三天,我如何考虑?如何冷静?如何思想?我像一个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目标?什么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我陷进一种深深切切的、无边无际的迷惘里。
  为了避免再见到楚濂,更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绿萍在一起,我开始每天上午去医院陪伴绿萍,因为楚濂已恢复了上班,他必须在下班后才能到医院里来。绿萍在逐渐复元中,她的面颊渐渐红润,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张开眼睛的时间开始,她就在期待著晚上楚濂出现的时间。她开始热心的和我谈楚濂,谈那些我们童年的时光,谈那些幼年时的往事,也谈他们的未来。她会紧张的抓住我的手,问:
  “紫菱,你想,楚濂会忍受一个残废的妻子吗?你想他会不会永远爱我?你想他会不会变心?你觉得我该不该拒绝这份感情?你认为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要答复这些问题,对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根鞭子,从我的心上猛抽过去,但我却得强颜欢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充满了信心的声调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楚濂?他从小就不是个说话不负责任的人!”然后,回到家中,一关上房门,我就会崩溃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辗转的低声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见楚濂,那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楚濂。费云帆也没来看我,他显然想给我一份真正安静思索的时间,可是,我的心情那样混乱,我的情绪那样低落,我如何去考虑、思想呢?三天过去了,我仍然对于费云帆求婚的事件毫无真实感,那像个梦,像个儿戏……我常独坐窗前,抱著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著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我,绿萍,楚濂,和费云帆。于是,我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昏乱,最后,我会丢掉吉他,用手抱紧了头,对自己狂乱的喊著: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思想是我的敌人,感情,又何尝不是?它们联合起来,折磨我,辗碎我。第四天晚上,费云帆来了。
  他来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父亲在家,却由于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厅里接待了他。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这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了,他穿著件全黑的衬衫,外面罩了件黄蓝条纹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裤,他看来相当的潇洒和挺拔,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服装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艺术。他斜靠在椅子里,伸长了腿,默默的审视著我,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发现,他是个相当男性的、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观察我,”他说,迎视著我的目光:“我脸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有的。”我说。“是什么?”“我发现你长得并不难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扬了扬。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错。”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安和疑惑。
  “别绕圈子了,”他用鼻音说:“你主要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颇有吸引力的、有钱的、有经验的、聪明的男人,在这世界上几乎可以找到最可爱的女人,他怎会要个失意的、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闪著光,脸上有种奇异的神情。
  “我从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聪明的男人,”他蹙起眉头看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的赞美?还是该默默承受你的讽刺?”“你明知道我没有讽刺你,”我严肃的说:“你也明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好的。”“因为你不是个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纯真,充满了智慧与热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个地球,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颗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我无动于衷的说:“你经常这样去赞美女孩子吗?你说得这么流利,应该是训练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里冒著火。
  “你是个无心无肝的冷血动物!”他咬牙说。
  “很好,”我闪动著眼睑:“我从不知道冷血动物和彗星是相同的东西!”他瞪大眼睛,接著,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无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赞美词并未打动我,相反的,这笑容却使我心中猛的一动,我深深的看著他,一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给你安全感,可以带你到天边海角。我沉吟著,他取出了烟盒,燃上了一支烟。“我们不要斗嘴吧,”他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考虑过我的提议吗?”我默然不语。“或者,”他不安的耸了耸肩。“你需要更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我不需要,”我凝视他:“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他停止了吸烟,盯著我。
  “那么,答复吧!愿意或不愿意?”
  “不愿意。”我很快的说。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烟。“为什么?”他冷静的问。
  “命运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我垂下眼帘,忽然心情沉重而萧索。“ 它已经戏弄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里,让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剧没有关系,何苦要把你也拖进去?”
  他熄灭了那支几乎没抽到三分之一的烟。
  “听我说,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我陪你待在那枯井里吧,说不定我们会掘出甘泉来。”他的语气撼动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泪眼凝注。
  “你真要冒这个险,费云帆?”
  “我真要。”他严肃的说,眼光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注视著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我不会是个能干的妻子。”我说。“我不会做家务,也不会烧饭。”“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厨子。”他说。
  “我不懂得应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业。”
  “我不需要经理。”“那么,”我可怜兮兮的说:“你到底需要什么?”
  “你。”他清晰的说,眼光深邃,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只有你,紫菱!”一串泪珠从我眼中滚落。
  “我很爱哭。”我说。“你可以躺在我怀里哭。随你哭个够。”
  “我也不太讲理。”“我会处处让著你。”“我的脾气很坏,我又很任性。”
  “我喜欢你的坏脾气,也喜欢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会宠你!”
  我张大眼睛,透过泪雾,看著他那张固执而坚定的脸,然后,我轻喊了一声:说:“ 你这个大傻瓜!如果你真这么傻,你就把我这个没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紧我的手,然后,他轻轻的把我拉进了他怀里,轻轻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轻轻的用他的下额贴住我的鬓角,他就这样温温存存的搂著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头来,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唇。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仔细的审视著我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似乎想数清楚我有几根眉毛或几根睫毛。接著,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泪珠,再温柔的、温柔的拭去我面颊上的泪痕,他低语著说:“你实在是个很会哭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但是,以后我要治好你,我要你这张脸孔上布满了笑,我要你这份苍白变成红润,我要你……天哪,”他低喊:“这些天来,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要你胖起来!我要你快活起来!”他把我的头轻轻的压在他肩上,在我耳边再轻语了几句:“我保证做你的好丈夫,终我一生,爱护你,照顾你。紫菱,我保证,你不会后悔嫁给了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柔弱。我觉得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安全。我像是个暴风雨中的小舟,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份说不出来的倦怠。我懒洋洋的依偎著他,靠著他那宽阔的肩头,闻著他衣服上布料的气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这样靠著他,一直靠著他,他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撑住。我深深叹息,费云帆,他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坚强的男人!我累了,这些日子来,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闭上眼睛,喃喃的低语:“费云帆,带我走,带我走得远远的!”
  “是的,紫菱。”他应著,轻抚著我的背脊。
  “费云帆,”我忽然又有那种梦似的、不真实的感觉。“你不是在和我儿戏吧?”他离开我,用手托著我的下巴,他注视著我的眼睛:
  “婚姻是儿戏吗?”他低沉的问。
  “可是,”我讷讷的说:“你曾经离过婚,你并不重视婚姻,你也说过,你曾经把你的婚姻像垃圾般丢掉。”
  他震颤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点儿错误的历史。”他自语著,望著我,摇了摇头。“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错第一次,却不会错第二次!”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挚,他确实有让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视他,忍不住又问:“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愿欺骗你的,”我轻蹙著眉,低低的说:“你知道我爱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话说不出口,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他说:
  “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说,也不要说,好吗?”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又把头倚在他肩上,我叹息著说:“我累了。”“我知道。”他抱紧了我,我就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并排挤在沙发中,我又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依偎著,静静的,静静的,我听得见他的心跳。他的手绕著我的脖子,他的头紧靠著我的。最近,我从没有这样宁静过,从没有这样陷入一种深深的静谧与安详里。不知多久以后,他动了动,我立即说:
  “不要离开我!”“好的,”他静止不动:“我不离开。可是,”他温存的、轻言细语的说:“你母亲回来了!”
  我一怔,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他这句话,客厅的玻璃门已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居然没有听到母亲用钥匙开大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穿过花园的脚步声。我的意识还没清醒以前,母亲已像看到客厅里有条恐龙般尖叫了起来: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么?”
  我从费云帆的怀里坐正了身子,仰头望著母亲,那种懒洋洋的倦怠仍然遍布在我的四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说了句:
  “哦,妈妈,我没有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母亲把手提包摔在沙发上,气冲冲的喊著。“费云帆!你解释解释看,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叫,”费云帆安安静静的说:“我正预备告诉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来:“我要和紫菱结婚了!”
  “什么?”母亲大叫,眼睛瞪得那么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们。“你说什么?” “我要和紫菱结婚,”费云帆重复了一次,仍然维持著他那平静而安详的语气:“请求您答应我们。”
  母亲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像看一对怪物般看著我和费云帆。然后,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她扬著声音,尖声叫著父亲的名字:“展鹏!展鹏!你还不快来!展鹏!展鹏!……”
  她叫得那样急,那样尖锐,好像是失火了。于是,父亲穿著睡衣,跌跌冲冲的从楼上跑了下来,带著满脸的惊怖,一叠连声的问:“怎么了?绿萍怎么了?怎么了?绿萍怎么了?”
  他一定以为是绿萍的伤势起了变化,事实上,绿萍已经快能出院了。母亲又叫又嚷的说:
  “不是绿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么?怎么允许发生这种事?”“紫菱?”父亲莫名其妙的看著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让我来说吧,”费云帆站起身来,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怎么?怎么?”父亲睡眼惺忪,完全摸不著头脑:“云帆,你又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费云帆说:“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费云帆这句话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仔细的看了费云帆一眼,再转头望著我,他的眼光是询问的,怀疑的,不信任的,而且,还带著一抹深刻的心痛和受伤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声的问我:
  “紫菱,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爸爸!”我轻声回答。
  “好呀!”母亲又爆发般的大叫了起来。“费云帆,你真好,你真是个好朋友!你居然去勾引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对紫菱不安好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自以为你有钱,有经验,你就把紫菱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著!”费云帆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你们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你还有话好说?你还有脸说话?”母亲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们家出事的时候,没有时间来顾到紫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亲喊:“你不要说了,让他说话!”他严厉的盯著费云帆。“你说吧,云帆,说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费云帆沉著脸,严肃的、郑重的、清晰的、稳定的说:“我对紫菱没有一丝一毫玩弄的心理,我发誓要爱护她,照顾她,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请求!” 母亲大声喊:“你是说请求吗?”
  “是的!”费云帆忍耐的说。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很简单的答复,”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不行!”费云帆深深的望著母亲。
  “我用了请求两个字,”他低沉的说:“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事实上,这是我和紫菱两个人间的私事,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么,你们说行,我很感激,你们说不行,我也一样要娶她!”“天呀!”母亲直翻白眼:“这是什么世界?”她注视著父亲,气得发抖。“展鹏,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马上打电话给云舟,我要问问他!”“不用找我的哥哥,”费云帆挺直著背脊,坚决的说:“即使你找到我的父亲,他也无法阻止我!”
  “啊呀!”母亲怪叫,“展鹏,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呀,我们家今年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静一下!”父亲用手掠了掠头发,努力的平静著他自己,他直视著费云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 告诉我,云帆,你为什么要娶紫菱?你坦白说!理由何在?”费云帆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坦白的理由,你未见得会相信!”他说。
  “你说说看!”费云帆直视著父亲。“我爱她!”他低声说。
  “爱?”母亲又尖叫了起来:“他懂得什么叫爱?他爱过舞女,酒女,吧女,爱过成千成万的女人!爱,他懂得什么叫爱……”“舜涓!”父亲喊,阻止了母亲的尖叫。他的眼光一直深沉的、严肃的打量著费云帆。这时,他把眼光调到我身上来了。他走近了我,仔细的凝视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蜷缩在沙发上,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动的看著他。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爱的、温柔的叫了一声:“紫菱!”泪水忽然又冲进了我的眼眶,我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我含泪望著我那亲爱的父亲。
  “紫菱,”他亲切的、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想了解你,一直想给予你最充分的自由。你不愿考大学,我就答应你不考大学,你要学吉他,我就让你学吉他,你喜欢文学,我给你买各种文学书籍……我一切都迁就你,顺著你。但是,这次,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抬眼看了看费云帆,我立即接触到他那对紧张而渴求的眸子,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跳。于是,我正视著我的父亲,低声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父亲再问。
  我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天哪!还有比这问题更残酷的问题吗?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啜泣著说:
  “我知道,爸爸!”“那么,你确定你爱费云帆吗?”
  哦!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让这种“审问”赶快结束吧!让我逃开这所有的一切吧!我挣扎著用手蒙住了脸,我哭泣著,颤抖著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爱他!爸爸,你就让我嫁给他吧!你答应我了吧!”父亲放开了我,站直了身子,我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音,对费云帆说:“云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变成我的女婿!现在,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了你!但是,记住,如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会饶过你!”
  “展鹏!”母亲大叫:“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们的女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辈!不行!我反对这事!我坚决反对……”
  “舜涓,”父亲拖住了母亲:“现在的时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时代了,他们既然相爱,我们又能怎样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
  “是的,爸爸。”“唉!”父亲长叹一声,转向费云帆:“云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女婿!”
  “你放心,”费云帆诚恳的说:“我绝不会亏待紫菱,而且,我谢谢你,由衷的谢谢你。”
  “不行!”母亲大怒,狂喊著说:“展鹏,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答应,我不答应!我绝不能让紫菱嫁给一个离过婚的老太保!费云帆,”她狂怒的对费云帆说:“别以为你的那些历史我不知道!你在罗马有个同居的女人,对吗?你在台湾也包过一个舞女,对吗?你遗弃了你的妻子,对吗?你……”“舜涓!”父亲又打断了她:“你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用?翻穿了他的历史,你也未见得阻止得了恋爱!”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事实上,不管交给谁,我们都不会放心,是吗?”父亲凄凉的说:“因为我们是父母!但是,我们总要面临孩子长大的一天,总要去信任某一个人,或者,去信任爱情!绿萍残废了,她已是个永不会快乐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剥夺紫菱的快乐?”父亲的话,勾起了我所有的愁肠,又那样深深的打进我的心坎里,让我感动,让我震颤,我忍不住放声痛哭了,为我,为绿萍,为父亲……为我们的命运而哭。
  “走吧!”父亲含泪拉住母亲:“我们上楼去,我要和你谈一谈,也让他们两个谈一谈。”他顿了顿,又说:“云帆,你明天来看我,我们要计划一下,不是吗?”
  “是的。”费云帆说。母亲似乎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发脾气,但是,她被父亲拖走了,终于被父亲拖走了。我仍然蜷缩在沙发里哭泣,泪闸一开,似乎就像黄河泛滥般不可收拾。
  于是,费云帆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用胳膊紧紧的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温存、细腻、而歉疚的在我耳边响起: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会再带给你这样一场风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保证!紫菱!”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啜泣著说:
  “费云帆,你不会欺侮我吧?”
  “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真的。”他说。
  我抬起头来,含泪看他:
  “那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事情?”“妈妈说的,你在罗马和台湾的那些女人。”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视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挚,带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问。
  我闭了闭眼睛。“不,不用告诉我了。”我说。
  于是,他一下子拥紧了我,拥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把头埋在我的耳边,郑重的说: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起,是个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13
  四月底,绿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那张轮椅是父亲为她所特制,全部是不锈钢的,操作简便而外型美观,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冷酷而残忍——因为,那是一张轮椅。楚濂和绿萍的婚礼订在五月一日,为了不要抢在绿萍之前结婚,我和费云帆的婚期选定了五月十五。同一个月里要嫁掉两个女儿,而且是唯有的两个女儿,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怎样的。母亲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一变而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著给绿萍准备嫁妆,准备新娘的礼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几次看到她泪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肩上,喃喃的说:
  “心怡!心怡!看在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上,担待绿萍一些儿!”“你放心,舜涓, ”楚伯母诚挚的说:“绿萍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要收她做我的儿媳妇,没料到这话终于应验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绿萍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发誓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
  我不知道大人们的心目里到底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件婚事多少有点儿勉强,多少有点儿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实是:轮椅上的婚礼,无论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筹备工作却无懈可击。本来,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观念都是儿女成家立业后,就该和父母分开住。但是,为了绿萍行动的不便,他们把楚濂的新房布置在自己家里,又为了免得绿萍上下楼的不便,他们从一层八楼公寓迁入一栋西式的花园洋房里,那房子有两层楼,楚伯伯夫妇和楚漪都住在楼上,而在楼下布置了两间精致而豪华的房间给绿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里去参观过,面对著那间粉红色的卧室,窗帘、床单、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纯白色的凄凉。
  和楚濂他们对比,我和费云帆似乎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对,好在我极力反对铺张的婚礼,和一切形式主义。我们也没有准备新房,因为费云帆预备婚后立刻带我去欧洲,假若无法马上成行,我们预备先住在酒店里。这些日子,我们已预先填妥了婚书,他正在帮我办签证和护照。所以,在填妥结婚证书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经成为了费云帆的妻子。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自从绿萍受伤以后,我就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整日虚飘飘的,所有发生的事,对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实感。绿萍回家后,我似乎很难躲开不见楚濂了。可是,费云帆是个机警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总在楚濂刚刚出现的时间内也出现,然后,就把我带了出去,不到深夜,不把我送回家来。他常和我并坐在他那间幽雅的餐厅内,为我叫一杯 “粉红色的香槟”,他经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槟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内,他燃著一支烟,似笑非笑的望著我,他会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紫菱?”
  “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九。”他说。
  “已经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远十九岁。”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著。
  我望著他,想著去年初秋的那个宴会,想著那阳台上的初次相遇,想著那晚我们间的对白……我惊奇他居然记得那些个小节,那些点点滴滴。那时候,我怎会料到这个陌生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丈夫。我凝视他,啜著那粉红色的香槟:“大不到一倍,又怎样呢?”
  “感觉上,我就不会比你老太多!”他说,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说。
  “怎么,”他微微一笑:“你这个充满了傲气的小东西,居然也会谦虚起来了!”“ 我一直是很谦虚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阳台上就像个大刺猬,第一次和你接触,就差点被你刺得头破血流!”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完全是那晚在阳台上的口气。我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我握紧他的手,说:“费云帆,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说我是好人,紫菱。”他说。
  我想起母亲对他的评价,我摇了摇头。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对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说,“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喜欢好人呢?还是喜欢坏人呢?”他深思的问。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欢你!”我坦白的说。
  他的眼睛闪了闪,一截烟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对‘喜欢’两个字下个定义吗?”他微笑著。
  我望著他,一瞬间,我在他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似乎读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这些日子来,一点一滴积压在我内心深处的言语:“我要告诉你,费云帆,我将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并且,不使你的名字蒙羞。以往,关于我的那些故事都过去了,以后,我愿为你而活著。”
  他紧紧的盯著我,一句话也不说,好久好久,他熄灭了烟蒂,轻轻的握起我的手来,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们之间很亲密,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开始发现他是我的“未婚夫”了。离开餐厅后,他开著车带我在台北街头兜风,一直兜到深夜,我们说的话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头上,他也一直分出一只手来揽著我。
  午夜时分,他在我家门口吻别我时,他才低低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紫菱,今晚你说的那几句话,是我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我不敢要求你说别的,或者,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一句只有三个字的话,不过,目前,已经很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里,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只有三个字的话”,是什么,或者我知道,但我不愿深入的去想。我觉得,对费云帆,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他毕竟不是我初恋的情人,不是吗?
  虽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见面,虽然费云帆也用尽心机来防范这件事,但是,完全躲开他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这天深夜,当我返家时,他竟然坐在我的卧室里。
  “哦,”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回家?”
  “谈谈好吗?紫菱?”他憋著气说:“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亲戚,你总躲不了我一辈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拨弄著窗上的珠串,轻声的说:“我要到欧洲去。”
  “你是为了去欧洲而嫁给费云帆吗?”他问。
  我皱皱眉头,是吗?或者是的。我把头靠在窗棂上,机械化的数著那些珠子。“这不关你的事,对不对?”我说。
  他走近我。“你别当傻瓜!”他叫著,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终身来开玩笑吗?你少糊涂!他是个什么人?有过妻子,有过情妇,有过最坏的纪录,你居然要去嫁给他!你的头脑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开了他的手,怒声说:
  “住口!”他停止了,瞪著我。“别在我面前说他一个字的坏话,”我警告的、低沉的说:“也别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吗?楚濂?我要嫁给费云帆,我已经决定嫁给他,这就和你要娶绿萍一样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姐夫?”
  他咬紧牙,瞪著眼看我,他眼底冒著火,他的声音气得发抖:“你变了,紫菱,”他说:“你变了!变得残忍,变得无情,变得没有思想和头脑!”“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实吗?”我冷然的说:“我是变了,变成熟了,变冷静了,变清醒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费云帆,他是个漂亮的、风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并不是为了你娶绿萍而嫁他,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吗?”他重重的喘气。“再要说下去,”他说:“你会说你从没有爱过我!对吗?”
  “哈!”我冷笑。“现在来谈这种陈年老帐,岂不滑稽?再过三天,你就要走上结婚礼堂了,一个月后的现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红磨坊中喝香槟!我们已经在两个世界里了。爱?爱是什么东西?你看过世界上有永不改变的爱情吗?我告诉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连痕迹都没有了!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很好!”他的脸色铁青,转身就向屋外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静、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门口,恶狠狠的望著我:“更该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阔丈夫!可以带你到巴黎的红磨坊中去喝香槟!”
  他打开门,冲了出去,砰然一声把门阖拢。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那房门,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乱。我还来不及移动身子,房门又开了,他挺直的站在门口,他脸上的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他凝视我,凄凉的、温柔的说:“有什么用呢?紫菱?我们彼此说了这么多残忍的话,难道就能让我们遗忘了对方吗?我是永不会忘记你的,随你怎么说,我永不会忘记你!至于你呢?你就真能忘记了我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门一把关上,把他自己关在门外,他走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这样结束了吗?我不知道。人类的故事,怎样算是结束,怎样算是没有结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后,我参加了他和绿萍的婚礼。
  非常巧合,在婚礼的前一天,绿萍收到了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寄来的信,他们居然给予了她高额的奖学金,希望她暑假之后就去上课。绿萍坐在轮椅上,沉默的看著那封信,父亲和母亲都站在一边,也沉默的望著她。如果她没有失去一条腿,这封信将带来多大的喜悦和骄傲,现在呢?它却像个讽刺,一个带著莫大压力的讽刺。我想,绿萍可能会捧著那通知信痛哭,因为她曾经那样渴望著这封信!但是,我错了,她很镇静,很沉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对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视。然后,她拿起那份通知来,把它轻轻的撕作两半,再撕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会儿,那封信已碎成无数片了。她安静的抬起头来,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头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要我试穿一下结婚礼服吗?你来帮我穿穿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学不倦,骄傲好胜的姐姐!现在,她心中还有些什么呢?楚濂,只有楚濂!爱情的力量居然如此伟大,这,是楚濂之幸?还是楚濂之不幸?
  婚礼的场面是严肃而隆重的,至亲好友们几乎都来了。绿萍打扮得非常美丽,即使坐在轮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宾客的啧啧赞赏。楚濂庄重而潇洒,漂亮而严肃,站在绿萍身边,他们实在像一对金童玉女。我凝视著他们两个,听著四周宾客们的议论纷纭,听著那鞭炮和喜乐的齐声鸣奏,听著那结婚证人的絮絮演讲,听著那司仪高声叫喊……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参加你的婚礼”,我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的父亲在唏嘘,你的母亲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泪眼迷离……”
  是的,我含泪望著这一切,含泪看著我的姐姐成为楚濂的新妇,楚濂成为我的姐夫!于是,我想起许久以前,我就常有的问题,将来,不知楚濂到底是属于绿萍的?还是我的?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当那声“礼成”叫出之后,当那些彩纸满天飞洒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成了。一个婚礼,是个开始还是个结束?我不知道,楚濂推著绿萍的轮椅走进新娘室,他在笑,对著每一个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为何如此僵硬而勉强?我们的眼光在人群中接触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觉得满耳人声,空气恶劣,我头晕目眩而呼吸急促 ……我眼前开始像电影镜头般叠印著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树林中仰头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声狂喊:
  “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我的头更昏了,眼前人影纷乱,满室人声喧哗……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费云帆把我带出了结婚礼堂,外面是花园草地,他让我坐在石椅上,不知从那儿端了一杯酒来,他把酒杯凑在我的唇边,命令的说:“喝下去!”我顺从的喝干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体从我喉咙中直灌进胃里,我靠在石椅上,一阵凉风拂面,我陡然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接触到费云帆紧盯著我的眼光。
  “哦,费云帆,”我喃喃的说:“我很抱歉。”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用手拂了拂我额前的短发,用手揽住我的肩头。“你不能在礼堂里晕倒,你懂吗?”
  “是的,”我说:“我好抱歉。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只因为……那礼堂的空气太坏。”
  “不用解释,”他对我默默摇头。“我只希望,当我们结婚的时候,礼堂里的空气不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懊恼的叫:“我已经抱歉过了,我真心真意的愿意嫁给你” “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说,取出手帕递给我,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擦擦你的脸,然后,我们进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吗?”我问。
  他扬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著,突然眉飞色舞起来:“那么多的客人,失踪我们两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何况,我们已经参加过了婚礼。”
  “即使注意到,又怎样呢?”我问。
  “真的,又怎样呢?”他说,笑著:“反正我们一直是礼法的叛徒!”于是,我们跳了起来,奔向了他的车子。钻进了汽车,我们开始向街头疾驰。整晚,我们开著车兜风,从台北开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摊摊上的鱼丸汤和当归鸭,买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摆饰,又去地摊上丢圈圈,套来了一个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后,夜深了,我抱著我的磁熊,回到了家里。
  母亲一等费云帆告辞,就开始对我发作:
  “紫菱!你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礼,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难道你连这几天都等不及,这种场合,你也要和云帆单独跑开!你真不知羞,真丢脸!让楚家看你像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哦,妈妈,”我疲倦的说:“楚家娶的是绿萍,不是我,我用不著做模范生给他们看!”
  “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母亲直问到我的脸上来。“你姐姐的婚礼,你竟连一句祝福的话都不会说吗?你就连敬杯酒都不愿去敬吗?”“所有祝福的话,我早都说过了。”我低语。
  “哦,你是个没心肝的小丫头!”母亲继续嚷,她显然还没有从那婚礼中平静过来。“你们姐妹相处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无动于衷!你居然会溜走……”
  “舜涓,”父亲走了过来,平平静静的叫,及时解了我的围。“你少说她几句吧!她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错事,你骂她干什么呢?我们还能留她几天呢?”
  父亲的话像是一句当头棒喝,顿时提醒了母亲,我离“出嫁”的日子也不远了,于是,母亲目瞪口呆了起来,望著我,她忽然泪眼滂沱。“噢,”她唏嘘著说:“我们生儿育女是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把她们养大了,她们就一个个的走了,飞了。”
  我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妈!妈妈,”我低呼。“你永不会失去我们,真的,你不会的!”“舜涓,”父亲温柔的说:“今天你也够累了,你上楼去歇歇吧,让我和紫菱说两句话!”
  母亲顺从的点点头,一面擦著眼泪,一面蹒跚的走上楼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间,发现她老了。
  室内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们两人默然相对。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和父亲中间有某种默契,某种了解,某种心灵相通的感情。这时候,当他默默凝视著我时,我就又觉得那种默契在我们中间流动。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视著我,慢慢的说:
  “紫菱,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以后,我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对你说了。”“哦,爸爸?”我望著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并不太了解费云帆,我现在,也未见得能完全了解他。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是一个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见地、有感情的男人!” 他盯著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去体会他,去爱他,那么,你会有个十分成功的婚姻!”
  我惊讶的看著父亲,他不是也曾为这婚事生过气吗?曾几何时,他竟如此偏袒费云帆了!可是,在我望著他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这整个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帆告诉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叹息,垂下头去,我把头倚偎在父亲的肩上,我们父女间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我低声的说:
  “爸爸,我会努力的,我会的,我会的!”
  十五天以后,我和费云帆举行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婚礼,参加的除了亲戚,没有外人。楚濂和绿萍都来了,但我并没有太注意他们,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费云帆身上,当我把手伸给他,让他套上那枚婚戒时,我是非常虔诚,非常虔诚的,我心里甚至于没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里,由于疲倦,由于不安,由于我精神紧张而又有种对“妻子”的恐惧,费云帆给我吃了一粒镇定剂,整夜我熟睡著,他居然没有碰过我。
  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搭上环球客机,直飞欧洲了。
  14
  永远忘不掉机场送行的一幕,永远忘不了父亲那深挚的凝视,和母亲那哭肿了的眼睛,永远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时的表情,那欲语难言的神态,和那痛惜难舍的目光。绿萍没有来机场,我只能对楚濂说:
  “帮我吻吻绿萍!”他趁著人多,在我耳边低语:
  “我能帮绿萍吻吻你吗?”
  我慌忙退开,装著没听见,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别。陶剑波也来了,还带了一架照相机,于是,左一张照片,右一张照片,照了个无休无止。母亲拉著我,不断的叮嘱这个,不断的叮嘱那个;要冷暖小心,要照顾自己,要多写信回家……好像我是个三岁的小娃娃。
  终于,我们上了飞机,终于,一切告别式都结束了,终于,飞机滑上了跑道……最后,终于,飞机冲天而起了。我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著费云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茫然无主的情绪。怎么,我真就这样跟著他飞了?真就这样舍弃了我那二十年来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真就这样不顾一切的飞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来?我心慌了,意乱了,眼眶就不由自主的发热了。费云帆对我微笑著,伸过手来,他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望著我的眼睛,他说:
  “放心,紫菱,飞机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满的嘟囔著:
  “费云帆,你明知道我并不担心飞机的安全问题!”
  “那么,”他低语:“让我告诉你,你的未来也是安全的!”
  “是吗?费云帆?”他对我深深的点点头。然后,他眨眨眼睛,做了一个怪相。收住笑容,他很郑重的对我说:
  “有件事,请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事?”我有些吃惊的问,难道才上飞机,他就有难题出给我了?“你瞧,我们已经是夫妇了,对不对?”
  我困惑的点点头。“你能不能不要再连名带姓的称呼我了?”他一本正经的说:“少一个费字并不难念!”
  原来是这件事!我如释重负,忍不住就含著泪珠笑了出来。他对我再做了个鬼脸,就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给我睡一觉,因为,我们要飞行很多小时,长时间的飞行是相当累人的!”
  “我不要睡觉,”我把头转向窗口,望著飞机外那浓厚的,堆砌著的云海。“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呢!我要看风景!”
  “小丫头开洋荤了,是吗?”他取笑的问。“事实上,你半小时之后就会厌倦了,窗外,除了云雾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按铃,叫来了空中小姐:“给我一瓶香槟!” 他说。
  “你叫香槟干嘛?”我问他。
  “灌醉你!”他笑著说:“你一醉了就会睡觉!”
  “香槟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说。
  “是吗?”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于是,旧时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说:“费云帆……”“嗯哼!”他大声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过来,笑著叫:
  “云帆!”“这还差不多!”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你瞧!你这样一混,我把我要说的话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话吗?”他笑嘻嘻的说:“是不是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我愣了愣。
  香槟送来了,于是,他注满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著我,他说:“不要管你要说的话了,听一句我要说的话吧!”
  “什么话?”他对我举起了杯子。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而郑重。
  “祝福我们的未来,好吗?”
  我点点头,和他碰了杯子,然后,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也干了他的。我们照了照空杯子,相视一笑。然后,他深深的凝视著我说:“我将带你到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点点头,注视著他,轻声低语:
  “云帆,我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个手指头压在我的唇上。
  “我会吗?”他问。我笑了,轻轻的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这趟飞行是相当长久而厌倦的,虽然名义上是“直飞”,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时又要到过境室去等上一两小时,再加上时差的困扰,因此,十小时之后,我已经又累又乏又不耐烦。好在,最后的一段航线很长,费云帆不住的和我谈天,谈欧洲,谈每个国家,西班牙的斗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汉堡的“倚窗女郎”,伦敦的雾,雅典的神殿,罗马的古竞技场……我一面听著,一面又不停口的喝著那 “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最后,如费云帆所料,我开始和那飞机一样,腾云驾雾起来了,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费云帆肩上,我终于睡著了。
  飞机似乎又起落过一两站,但是并没有要过境旅客下机,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后,费云帆摇醒我的时候,我正梦到自己坐在我的小卧室里弹吉他,弹那支“一帘幽梦”,他叫醒我,我嘴里还在喃喃念著: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好了!爱做梦的小姑娘!”费云帆喊:“我们已经抵达罗马机场了!下飞机了,紫菱!”
  我惊奇的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晓雾迷□的时候。“怎么,天还没亮吗?”
  “时差的关系,我们丢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摇头。对于那些子午线啦,地球自转和公转的问题,我从读书的时代就没有弄清楚过。
  “你不需要懂,”费云帆笑著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著我下飞机!”我下了飞机,一时间,脑子里仍然迷迷糊糊的,抬头看看天空,我不觉得罗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我也还不能相信,我已经置身在一个以前只在电影中才见过的城市里。可是,一走进机场的大厅,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人的面孔,听到满耳朵叽哩呱啦的异国语言,我才模糊的察觉到,我已经离开台湾十万八千里了!
  经过了验关、查护照、检查行李的各种手续之后,我们走出检验室。立刻,有两个意大利人围了过来,他们拥抱费云帆,笑著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费云帆搂著我说:
  “他们是我餐厅的经理,也是好朋友,你来见见!”
  “我不会说意大利话,”我怯生生的说:“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见?”费云帆对我鼓励的微笑。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来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经见到他们了,总不能躲开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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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方来客

七嘴八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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