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幽梦》可还记得?

发表于: 2004年04月18日 22点13分      点击: 1562
      我虽不是琼瑶的铁杆书迷,但对于她的《一帘幽梦》却十分喜爱,她笔下的费云帆绝对称得上是所有女人梦想得到的最佳丈夫人选之一。你还记得吗?我们来共同回忆可好?
一帘幽梦
琼瑶

  今夜家里有宴会。今夜家里有宴会,我却坐在书桌前面,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对著窗上那一串串的珠帘发愣。珠帘!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长圆形的,椭圆形的,一串串的挂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绿萍曾经为了这珠帘对我不满的说:
  “又不是咖啡馆,谁家的卧房用珠子作窗帘的?只有你,永远兴些个怪花样!”“你懂什么?”我嗤之以鼻:“珠帘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你多念念诗词就知道了!”
  “哦!”绿萍微微一笑:“别亮招牌了,谁都知道咱们家的二小姐是个诗词专家!” “算了!诗词的窍门都还没弄清楚就配称专家了?我还没有那样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几句:“诗词专家!你少讽刺人吧!亲友们没几个知道我这‘专家’ 的,但是,却知道我家有个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个考不上大学的笨丫头!”“好了,好了!”绿萍走过来,揉了揉我那满头短发,好脾气的说:“别懊恼了,考不上大学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何况,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
  “只怕等你当大学教授的时候,我还在那儿考大学呢!”我嚷著说。“又胡说八道了!”绿萍对我摇摇头,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真不了解你,紫菱,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毫无问题的考上大学,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断了她:“你永远想不清楚!因为没有人能想清楚,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绿萍困惑的望著我,她的眼睛里有抹怜悯,有抹同情,还有抹深深的关切与温柔,她一向就是个好心肠的姐姐!一个标准的姐姐!我笑了,对她洒脱的扬了扬眉毛:
  “够了,绿萍!你别那样愁眉苦脸的吧!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考不上大学的人成千累万,不是吗?我吗?我……”我望著窗上的珠帘,忽然间转变了话题:“你不觉得这珠帘很美吗?别有一种幽雅的情调?你真不觉得它美吗?”
  绿萍瞪视著那珠帘,我知道,她实在看不出这珠帘有什么“情调”和“美”来。但是,她点了点头,柔声的,安静的说:“是的,仔细看看,它确实挺有味道的!”
  这就是姐姐,这就是绿萍,温柔,顺从,善良,好心的姐姐。她并不是由心底接受了这珠帘,她只是不愿泼我的冷水。绿萍,她一生没泼过任何人的冷水,功课好,人品好,长相好,父母希望她品学兼优,她就真的“品学兼优”,父母希望她在大学毕业前不谈恋爱,她就真的不谈恋爱。她该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儿女!难怪,她会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难怪,我会在她面前“相形见绌”了。
  珠帘别有情调,珠帘幽雅美丽,珠帘是诗词上的东西,珠帘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现在,却只能对著这珠帘发呆。因为,今晚家里有宴会。宴会是为了绿萍而开的。今年暑假,绿萍拿到了大学文凭,我拿到了高中文凭,父亲本就想为我们姐妹俩请次客,但我正要参加大专联考,母亲坚持等我放榜后,来一个“双喜临门”。于是,这宴会就拖延了下来,谁知道联考放榜,我却名落孙山,“双喜”不成,变成了“独悲”。这份意外的“打击 ”,使母亲好几个月都振作不起来。这样,转眼间,秋风起兮,转眼间,冬风复起,绿萍又考进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外国机构,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这使母亲又“复活”了,又“ 兴奋”了。绿萍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来掩盖我的暗淡。母亲忘了我落榜带给她的烦恼,也忘了这份耻辱,她广发了请帖,邀请了她的老同学,干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这些人的子女,姐姐的同学……济济一堂,老少皆有……这是个盛大的宴会!而我,我只好对著我的珠帘发呆。
  快七点钟了,客厅里已经人声鼎沸,我不知道几点钟开席,我只觉得肚子里叽哩咕噜叫。我想,我该到厨房里去偷点儿东西吃的,我总不能饿著肚子,整晚看我的珠帘,这样下去,我会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樱桃,汤圆,椰子球,鱼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无其事的出去参加宴会,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婶婶们同情的眼光,还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经听到楚伯母那口标准的京片子,在爽朗的高谈阔论了!那么,同来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对和姐姐同样光芒四射的、“品学兼优”的兄妹,那漂亮潇洒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叹口长气,我宁愿忍受著肚子饿,还是乖乖的坐在这儿发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锐,鼻子闻到了炸明虾的香味,耳朵听到了碗盘的叮当。今晚因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廉叫来的,听说美而廉的自助餐相当不坏,闻闻香味已经可以断定了。闭上眼睛,我想像著他们端著盘子,拿著菜,分散在客厅四处,一面吃,一面聊著天。当然,绿萍会出足风头,带著她文雅而动人的微笑,周旋在众宾客之间!母亲会不停的向客人们叙述姐姐的光荣历史。哎!那种滋味一定和当明星差不多的,绿萍,她生下来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颗闪亮的星星!
  我饿了。我相当无聊。我的肚子在叫。我开始觉得那珠帘实在没有什么“情调”了。
  我叹气,我靠进椅子里,我把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我歪头,我做鬼脸,我咬嘴唇,我背诗……我突然直跳起来,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是谁?”我没好气的问。
  门被推开了,是父亲!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他身后合拢,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静静的看著我。我噘著嘴,瞪视著他。他对我眨眨眼睛,我也对他眨眨眼睛,然后,他笑了起来:
  “你准备饿死吗?鬼丫头?”他问。
  我歪著头,紧闭著嘴,一语不发。
  “该死!”他诅咒起来,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没有换衣服,没有化妆,你像个丑小鸭,看你那头乱蓬蓬的头发……要命!我从没有希望你像你的姐姐,因为你是你!你不高兴吃饭,不高兴参加宴会,我也懒得勉强你。但是,你躲在这儿饿肚子,我看著可不舒服,这样吧,”他想了想:“我去偷两盘菜来,我陪你在屋里吃吧!我知道你这鬼丫头是最挨不了饿的!”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揽住父亲的脖子,我亲了亲他的面颊。抓住他的手,我高兴的说:
  “好爸爸,你总算给我送梯子来了,我正没办法下台阶呢!现在,走吧!我们参加宴会去!我已经快饿死了!”
  “你决定了?”父亲斜睨著我:“你那些该死的自卑感还在不在崇?”“当肚子饿的时候,自卑感总是作不了什么祟的!”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会吃了你?”父亲笑著问。
  “我现在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著眼说。父亲大笑了起来。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视著我,用手摸摸我的短发,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
  “告诉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宝贝!去!梳梳你的头发,我们参加宴会去!今天来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记得费云舟叔叔吗?他把他弟弟也带来了,一个好风趣的人,你一定喜欢听他吹牛!还有陶剑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对你姐姐展开攻势呢,还有许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错过许多有趣的事,那就算你自己倒楣!”我闪电般冲到梳妆台前,拿起发刷,胡乱的刷了刷我的短发,我的头发是最近才烫的,清汤挂面的学生头烫不出什么好花样来,我弄了满头乱蓬蓬的大发萍!下意识的昂高了下巴,我看著镜子里的自己,红花格子的衬衫,下面是条牛仔裤,可真不像宴会的服装。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绿萍!回过头来,我挽住父亲的胳膊,大声的说:
  “走吧!”父亲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著。
  “就这样吗?”他问。“是的,我是只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
  父亲笑得开心。“那么,走吧!你马上可以尝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虾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没面子,咽得“咕嘟”一声,好响好响,我看看父亲,父亲也正嘲弄似的看著我,我做了个鬼脸,父亲回了我一个鬼脸,然后……
  我们打开房门,走下楼梯,大踏步的走进客厅。
  2
  一走进客厅,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住了。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没想到如此热闹,到处都是衣香鬓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人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集著,拥挤著,喧嚣著,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间,碗盘传递,筹交错。我一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显的两类,一类是长一辈的,以母亲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伯母……以及伯伯、阿姨们,他们聚在一块儿,热心的谈论著什么。楚伯母、陶伯母、何阿姨和妈妈是大学同学,也是结拜姐妹,她们年轻时彼此竞争学业,炫耀男朋友,现在呢,她们又彼此竞争丈夫的事业,炫耀儿女。还好,爸爸在事业上一直一帆风顺,没丢她的脸,绿萍又是那么优异,给她争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独生女儿,否则她就惨了!另一类是年轻的一辈,以绿萍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剑波、许冰洁、许冰清…… 和其他的人,他们聚集在唱机前面,正在收听著一张汤姆琼斯的唱片。陶剑波又带著他那刻不离身的吉他,大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样子,今晚的宴会之后,少不了要有个小型舞会,说不定会闹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亲刚一出现,费云舟叔叔就跑了过来,把父亲从我身边拉走了,他们是好朋友,又在事业上有联系,所以总有谈不完的事情。父亲对我看看,又对那放著食物的长桌挤了挤眼睛,就抛下了我。我四面看看,显然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来,渺小如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没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们来“安慰”我的“落第 ”。
  我悄悄的走到桌边,拿了盘子,装了满满的一盘食物。没人理我,我最起码可以不受注意的饱餐一顿吧!客厅里的人几乎都已拿过了食物,所以餐桌边反而没有什么人,装满了盘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阳台外面。这儿,如我所料,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开始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
  室内笑语喧哗,这儿却是个安静的所在。天边,挂著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穹苍里。空气是凉而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寒意,我那件单薄的衬衫,实在难以抵御初冬的晚风。应该进屋里去吃的!可是,我不要进去!咬咬牙,我大口大口的吞咽著咖哩牛肉和炸明虾。肚子吃饱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几分暖意,怪不得“饥寒”两个字要连在一块儿说,原来一“饥”就会“寒”呢!
  我风卷残云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的叹了口气。把碟子推开,我舔舔嘴唇,喉咙里又干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汤,也忘了拿饮料和水果,我瞪著那空碟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个鬼!端著碟子跑来跑去算什么名堂?又不是要饭的!简直见鬼!……”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个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热汤从桌面轻轻的推了过来,一个陌生的、男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想,你会需要一点喝的东西,以免噎著了!”
  我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著面前那个男人。我接触了一对略带揶揄的眼光,一张不很年轻的脸庞,三十五岁?或者四十岁?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龄。月光淡淡的染在他的脸上,有对浓浓的眉毛和生动的眼睛,那唇边的笑意是颇含兴味的。“你是谁? ”我问,有些恼怒。“你在偷看我吃饭吗?你没有看过一个肚子饿的人的吃相吗?”
  他笑了。拉了一张椅子,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不要像个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好不好?”他说:“我很欣赏你的吃相,因为你是不折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桌上那碗汤,老实不客气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汤来,我用手托著下巴,凝视著他。“我不认识你。”我说。“我也不认识你!”他说。
  “废话!”我生气的说:“如果我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那也不尽然,”他慢吞吞的说:“伊丽莎白泰勒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她!”“当然我不会是伊丽莎白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个很不礼貌的家伙!”“你认为你自己相当礼貌吗?”他笑著问,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望望我:“我可以抽烟吗?”“不可以!”我干干脆脆的回答。
  他笑笑,仿佛我的答复在他预料之中似的,他把烟盒和打火机又放回到口袋里。“你的心情不太好。”他说。
  “我也没有招谁惹谁,我一个人躲在这儿吃饭,是你自己跑来找霉气!”“不错。” 他也用手托著下巴,望著我,他眼里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诚恳而关怀的眼光,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么?”“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
  天哪!他竟以为我是个客人呢!我凝视著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可是,你笑什么?”“笑你的热心,”我说:“你是在代主人招待我吗?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吗?”“我第一次来这儿。”他说。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这儿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著桌上的刀叉,微笑著注视著他。“熟得经常住在这儿。”“那么,你为什么不和那些年轻人在一块儿?你听,他们又唱又弹吉他的,闹得多开心!”
  我侧耳倾听,真的,陶剑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弹得还真不坏,是披头最近的曲子“嗨!裘!”但是,唱歌的却是楚濂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一听就听得出来的,那带著磁性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从小听到大的声音!帮他和声的是一群女生,绿萍当然在内。楚濂,他永远是女孩子包围的中心,就像绿萍是男孩子包围的中心一样。他们和得很好,很熟练。我轻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说,他的目光正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不进去呢?你应该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问:“你又为什么不参加他们呢?”
  “我已不再是那种年龄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点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经很老了。我起码比你大一倍。”
  “胡说!”我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告诉你,我只是穿得随便一点,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九岁了!”
  “哈!”他胜利的一扬眉。“我正巧说对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问。他含笑点头。“够老吗?”他问。我含笑摇头。“ 那么,我还有资格参加他们?”
  我点头。“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他们吗?”
  我斜睨著他,考虑著。终于,我下定决心的站了起来,在我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因为我忘记拿餐巾纸了。我一面点头,一面说:“好吧,仅仅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
  “什么话?”他不解的问。
  “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我微笑的说。“嗨!”他叫:“你的意思不是说……”
  “是的,”我对他弯了弯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经见过我那个聪明、漂亮、温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个一无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远是公平的,它给了我父母一个‘骄傲’,必定要给他们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 这次,轮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说:“这份‘失意’,该是许多人求还求不来的!”“你不懂,”我不耐的解释,主动的托出我的弱点:“我没有考上大学。”“哈!”他抬高眉毛: “你没有考上大学?”他问。
  “是的!连最坏的学校都没考上。”
  “又怎么样呢?”他微蹙起眉,满脸的困惑。
  “你还不懂吗?”我懊恼的嚷:“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没考上大学就是耻辱,姐姐是直升大学的,将来要出国,要深造,要拿硕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学!你还没懂吗?”他摇头,他的目光深沉而温柔。
  “你不需要念大学,”他说:“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学问,并不都在大学里,你会从实际的生活里,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站著,瞠视著他。“你是谁?”这是我第二次问他了。
  “我姓费,叫费云帆。”
  “我知道了,”我轻声说:“你是费云舟叔叔的弟弟。”我轻吁了一声:“天哪,我该叫你叔叔吗?”
  “随你叫我什么,”他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而和煦:“但是,我该叫你什么?汪家的失意吗?”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准是出生在菱角花开的季节。 ”“紫菱,这名字叫起来满好听,”他注视我。“现在,你能抛开你的失意,和我进到屋子里去吗?如果再不进去,你的鼻子要冻红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说:“费 ——见鬼!我不愿把你看作长辈,你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费见鬼’!”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大笑了,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了拂,我高兴的说:“我们进去吧!费云帆!”
  他耸耸肩,对我这连名带姓的称呼似乎并无反感,他看来亲切而愉快,成熟而洒脱,颇给人一种安全信赖的感觉。因此,当我跨进那玻璃门的时候,我又悄悄的说了句内心深处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自己并不在乎没考上大学,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在乎’ 而已。”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我们走了进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处找寻我的碟子和汤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料,客厅里的景象已经变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间就陡然显得空旷了许多。长一辈的客人已经告辞了好几位,现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费云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剑波等年轻的一代都挤在室内,又唱又闹。陶剑波在弹吉他,楚濂和绿萍在表演探戈,他们两人的舞步都优美而纯熟,再加上两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厅那柔和的灯光下,他们像一对金童玉女。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发亮的看著他们,就猛觉得心头痉挛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费云帆没有忽略我的颤动,他回头望著我:
  “怎么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风,不能适应里面的热空气。”我说,看著楚濂和绿萍。“看我姐姐!”我又说:“因为她名叫绿萍,所以她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她不是非常非常美丽吗?”
  真的,绿萍穿著一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飘然若仙。她披垂著一肩长发,配合著楚濂的动作,旋转,前倾,后仰,每一个动作都是美的韵律。她的面孔发红,目光如醉,眼睛在灯光下闪烁著光芒。楚濂呢?他显然陶醉在那音乐里,陶醉在那舞步里,或者,是陶醉在绿萍的美色里。他的脸焕发著光采。费云帆对绿萍仔细的看了一会儿。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丽!”
  “确实是汪家的骄傲吧?”
  “确实。”他看著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灵魂呢!”
  “怎么讲?”我一愣。“你生动,坦白,自然,俏皮,敏锐,而风趣。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长一段时间,呆呆的看著他。
  “谢谢你,费云帆,”我终于说:“你的赞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认,我很喜欢听。”
  他微笑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父亲和费云舟大踏步的向我们走来了。费云舟叔叔立刻说:
  “云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到处找你。”
  “我吗?”费云帆笑著:“我在窗外捡到一个‘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这算什么回答?!父亲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著看看我,再看看费云帆。
  “你和费叔叔谈得愉快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欧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们? ”
  我惊奇的看著费云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刚从欧洲回来,我也不知道他的什么女朋友!我们的谈话被母亲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快步的向我走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齐一点儿吗?瞧你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整个晚上跑到那里去了?快,过来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没规矩,连礼貌都不懂了吗?这位小费叔叔,你见过了吧?”我再对那位“小费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亲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楚伯母高贵斯文,她对我温和的笑著,轻声说:
  “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跳舞呢?”
  “因为我必须先来和你们‘打招呼’。”我说。
  楚伯母“噗哧”一笑,对母亲说:
  “舜涓,你这个小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像展鹏了。”
  展鹏是父亲的名字,据说,年轻时,他和母亲、楚伯母等都一块儿玩过,我一直奇怪,父亲为什么娶了母亲而没有娶楚伯母,或者,因为他没追上,楚伯伯是个漂亮的男人!
  “还说呢!”母亲埋怨的说:“展鹏什么事都惯著她,考不上大学……”天哪!我翻翻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机会来了。楚濂一下子卷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说的拉住了我,大声的、愉快的、爽朗的叫著:“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紫菱?快来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进步了没有!”我被他拉进了客厅的中央,我这才发现,陶剑波已经抛下了他的吉他,在和绿萍跳舞。唱机里播出的是一张“阿哥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跳。音乐疯狂的响著,人们疯狂的跳著。这轻快的、活泼的空气立刻鼓舞了我,我开始放开性子跳了起来。楚濂对我鼓励的一笑,说:
  “我要把‘落榜’的阴影从你身上连根拔去!紫菱,活泼起来吧!像我所熟悉的那个小野丫头!”
  我忽然觉得眼眶湿润。楚濂,他那年轻、漂亮的脸庞在我眼前晃动,那乌黑晶亮的眼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肤,那神采飞扬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我,绿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块儿玩,在一块儿疯,绿萍总是文文静静的,我总是疯疯癫癫的,于是,楚濂叫绿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头”。一晃眼间,我们都大了,绿萍已经大学毕业,楚漪也念了大学三年级,楚濂呢,早已受过预备军官训练,现在是某著名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了。时间消逝得多快!这些儿时的伴侣里只有我最没出息,但是,楚濂望著我的眼睛多么闪亮呵!只是,这光芒也为绿萍而放射,不是吗?好一阵疯狂的舞动。然后,音乐变了,一支慢的华尔滋。楚濂没有放开我,他把我拥进了怀里,凝视著我,他说:
  “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
  “我保证你并没有找过我!”我笑著说。
  “假若你再不出现,我就会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绿萍被陶剑波抢走?恐怕,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守绿萍了。否则,你应该早就看到了我,因为我一直在阳台上。”
  “是吗?”他惊奇的说。“我发誓一直在注意……”
  绿萍和陶剑波舞近了我们,绿萍对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对我说了一半的话,他回复了绿萍一个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随著她了。我轻嘘了一口气。
  “楚濂,”我说:“你要不要我帮你忙?”
  “帮我什么忙?”“追绿萍呀!”他瞪视我,咧开嘴对我嘻笑著。
  “你如何帮法?”他问。
  “马上就可以帮!”我拉著他,舞近陶剑波和绿萍,然后,我很快的对绿萍说:“绿萍,我们交换舞伴!”
  立刻,我摔开了楚濂,拉住了陶剑波。绿萍和楚濂舞开了,我接触到陶剑波颇不友善的眼光:
  “小鬼头!你在搞什么花样?”他问。
  “我喜欢和你跳舞,”我凄凉的微笑著。“而且,我也不是小鬼头了!”“你一直是个小鬼头!”他没好气的说。
  “那么,小鬼头去也!”我说,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跺脚,诅咒。但是,只一会儿,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块儿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他们拥抱得很紧,他的唇几乎贴著她的耳际,他正在对她低低的诉说著什么。绿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温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发边,那儿放著陶剑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轻轻的拨弄著琴弦,那弦声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声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闪亮,童年的我们追逐在山坡上……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
  “给我那个吉他!”他说。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几乎被我遗忘了的费云帆。
  我把吉他递给了他。“跟我来!”他说,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门外,那儿是我家的花园,夜风拂面而来,带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树的影子,耸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著吉他,他拨出一连串动人的音浪,我惊愕的坐在他身边,瞪视著他。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我说。
  “在国外,我可以在乐队中做一个职业的吉他手。”他轻描淡写的说,成串美妙的音符从他指端倾泻了出来。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经心的问:“要听我唱一支歌吗?”“要。”我机械化的说。
  于是,他开始和著琴声随意的唱:“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著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我张大了眼睛,张得那样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样?”他问。“你——”我怔怔的说:“是个妖怪!”“那么,你愿意和这妖怪进屋里去跳个舞吗?”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说:“那屋里容不下‘失意’,我宁可坐在这儿听你弹吉他。”
  他凝视我,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但是,别那样可怜兮兮的好不好?”他问。
  “我以为我没有……?”我嗫嚅的说著。
  他对我慢慢摇头,继续拨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经心的,随随便便的唱著:  “……她以为她没有露出痕迹,但她的脸上早已写著孤寂。……”我凝视著他,真的呆了。
  3
  宴会过去好几天了。绿萍也开始上班了。事实上,绿萍的上班只是暂时性的,她早已准备好出国,考托福对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请奖学金更不成问题。她之所以留在国内,一方面是母亲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与她的终身大事却大有关系,我可以打赌,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清早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已经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讲清楚了,以后每个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来帮你补习数理和英文!准备明年重考!大学,你是无论如何要进的!”
  “妈,”我蹙著眉说:“我想我放弃考大学算了!”
  “什么话?”母亲大惊失色的说:“不考大学你能做什么?连嫁人都没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学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别的吗?”我没好气的说。“什么机关会录取一个高中生?”母亲轻蔑的说:“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断她:“我去准备,明年再考大学,行吗?”母亲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 ”我慢吞吞的说:“假若我明年又没考上,怎么办呢?”“后年再考!”母亲斩钉断铁的说。
  “那么,你还是趁早帮我准备一点染发剂吧!”
  “染发剂?”母亲怪叫。“什么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还没考上,那时候就必须用染发剂了,白著头发考大学总不成样子!”
  母亲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声说:
  “你可真有志气!紫菱,你怎么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呢?她从没有让我这样操心过!”
  “这是你的失策。”我闷闷的说。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
  “满好生了绿萍,就别再生孩子!谁要你贪心不足,多生了这么一个讨厌鬼!”母亲愣在那儿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好像我是个她从没有见过的怪物,过了好久,她才咬著牙说了句:
  “你实在叫人难以忍耐!”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的坐在那儿,对著我的珠帘发呆。听著房门响,我才倏然回头,叫了一声:
  “妈!”
  母亲回过头来。“对不起,”我轻声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的,慈祥的,而又带著几分无奈的,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一天到晚要对著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著:“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
  “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但是,我已对著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该爬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们都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著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
  “你太小!”他骄傲的昂著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我不小!” 我猛烈的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 我怕你,鬼丫头!”于是,我们爬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那美丽的小姐姐,穿著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的说:“ 这有什么好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
  “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的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会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著车子,我在前面飞快的骑,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对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面嚷:
  “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我蓦然回头,果然,他只是跟著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著脸抬头看我,一叠连声的说:“你别哭,你别哭!”我忍著眼泪,冲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著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而又怜惜的眼光。噢!童年时光,一去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著我疯,带著我闹的大男孩子,他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说:
  “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著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就喧嚣的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著不动,我的房门阖著,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著那分针的移动,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的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动了我的神经。
  “进来吧!”我嚷著。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著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视著他那张焕发著光采的脸庞,和那对流转著喜悦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对不对?”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菱,”他静静的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著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 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眉毛:“你了解我?”
  “相当了解。”他点著头。
  “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著嘴唇,深思的注视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这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
  “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著你的珠帘作梦吗?” 我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著我,又开始咧著嘴,微笑了起来。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著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
  “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经的。
  他猛的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著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
  “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
  “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摔了摔头,我必定要摔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重重的咳了一声,我惊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呵!”他说,俯近了我,审视著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著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
  “楚濂!”终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的大学,就像我的出国一样。”
  “你的出国?”“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
  “那么,楚濂,你不想出国吗?”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国外玩,现在,我不愿去国外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
  “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
  “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出国的,如果你不出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著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 ”
  “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 天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
  “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点头。我阖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他对我端详片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的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出国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著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去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他沉默著,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著?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的说:
  “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
  “我仍然顽皮,”我坦白的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著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的望著我。
  “一帘幽梦。”我低声说。
  “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不能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著,放下铅笔,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著一脸盈盈浅笑,她捧著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盘放在桌上,笑著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摔摔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绿萍轻声的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著说:“她在帮我补习。”
  “楚濂!”绿萍不满意的喊,注视著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半垂著,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著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摔向脑后,热心的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习……”
  “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的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
  “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
  “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帘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首小诗:“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昨宵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春去春来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著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
   4
  一清早,家里就有著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著,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著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著街边散步,数著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
作者:远方来客

七嘴八舌:

#1 叮铃铃04-04-18 12:34:52说道:
看过电视剧
#2 miu04-04-18 13:01:29说道:
我也看过电视版的,很久很久以前了,值得回味……微笑的脸
#3 黑暗守护者04-04-18 22:13:30说道:
我很讨厌紫菱,喜欢她的人别打我~~~~~,潜水了那么久,先让我上来喘口气~~,我的论文快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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